九月初五，邵勳攀登銅雀臺，遙望西邊的河流、農(nóng)田、森林、塢堡和山峰。
阪道兩側(cè)，花木夾道而立。
鳥兒在枝頭跳來跳去，好奇地看著走過來的一行人。
山道上方飄來了粳稻香味，在晨風中久久不散。
臺上藥園之中，滿是沾滿露水的葵菜，新鮮可人，晶瑩欲滴。
藥園之後，殿室接天連地，足足百餘間。
殿前綠樹成蔭，井邊爬滿花藤。
一絲不茍的軍士持械肅立，默默看著上來的這些人。
“有此意趣，便是天子也羨慕啊。”王衍讚歎道。
“太尉果是誌趣高雅之人。”邵勳笑道。
“不如太白遠甚。”王衍搖頭失笑，道：“老夫忙碌半生，不能使閭裏生煙火，不能令倉廩有宿儲，更不能尊王攘夷，致天下太平。”
“城邑之間，房屋傾頹，秋蟲長鳴。”
“鄉(xiāng)野之中，宅園空虛，狐鼠出沒。”
“百姓家徒四壁，勞役頻繁。有人從少年意氣掙紮到華發(fā)漸生，都無法安享太平。”
“便是高門士族，亦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三月三，幾家婦人敢踏青遊藝？”
“快到重陽佳節(jié)了，又有幾個人敢登山高歌？”
“賊寇來襲之時，子弟領(lǐng)部曲出戰(zhàn)，難免陣前而亡。”
說完，王衍歎了口氣，意有所指地說道：“大家都煩了。”
邵勳看了他一眼，感覺話裏有話。
王衍身邊還跟著幾位隨從，都是臺閣中低級官員，其中包括給事中樂肇、原著作郎、現(xiàn)尚書郎庾冰。
他們都在仔細打量銅雀臺，眼神中帶著複雜的意味。
鄭東、段良二將走在最後麵。
前者是邵勳老部下了，現(xiàn)在在李惲手下為將，擔任殿中司馬。
後者一直掌管著幽州突騎督，眼睜睜看著這支功勳部隊從千餘人變成了不足四百之數(shù)。
他曾經(jīng)私下裏找過邵勳，說幽州突騎督可以擴編，人員就來自該部將校子弟，但缺乏高頭大馬。馬甲以及合適的重型騎戰(zhàn)武器也缺，但不是不可以解決，最大的癥結(jié)是合適的戰(zhàn)馬。
邵勳給他們送了數(shù)百匹騎乘用馬，維持關(guān)係。但高大、神駿、負重能力強、衝刺速度快的戰(zhàn)馬卻沒有，因為他也很缺，偶有一點，都配給軍官了。有時候需要軍官帶頭衝殺，沒有好馬是不行的。
昨天段良又找到邵勳，遺憾地說不少幽州突騎督的子弟自謀生路了。
邵勳立刻說他來養(yǎng)。
段良說正好，他已經(jīng)把人聚集起來了，再晚幾天，人家就真的迴家種地了。
邵勳這才知道被這廝騙了……
不過也不是壞事，具裝甲騎總要組建的，讓幽州突騎督的子弟去當輕騎兵太浪費了。
同時他也有點感慨。從這會開始到北朝中期，都喜歡玩騎兵，“以騎蹙步”。
用騎兵當督戰(zhàn)隊，當主力，驅(qū)使步兵炮灰打仗。
有點資源，也優(yōu)先砸在騎兵身上。騎兵鎧甲越來越厚，馬都快馱不動了，也不舍得給步兵添點甲，更不舍得花費錢糧訓(xùn)練、維持優(yōu)秀的步兵。
可能因為都是胡人政權(quán)吧……
“明公。”庾琛、胡毋輔之、郗鑒、張賓等人齊齊行禮。
“都坐，喝粥。”邵勳大手一揮，吩咐道。
親兵們搬來桌子，添上碗筷，然後給眾人盛粥。
廣成稻，吃過的都說好。
羊獻容遣人送至洛陽，度支校尉楊寶“非常重視”，專門撥了一艘船，運輸?shù)久字涟碴枺訇懧匪椭拎挸恰?br />
邵勳卻拿來請客了。
當然，他還是比較感動的，昨天一天都沒理劉氏，專心公務(wù)。
羊獻容就比他大兩歲而已，現(xiàn)在養(yǎng)尊處優(yōu)，過得還算舒心，應(yīng)該能陪伴他很長時間。
後宮裏的阿姨們退役後，就得有中生代補上來啊。
眾人就在殿前的廣場上坐下，吹著輕柔的晨風，就著遠近的美景，慢條斯理地吃著粥。
王衍胃口不大，吃完後，從隨從手裏接過絲絹，擦了擦嘴。
親兵又端上茶水，王衍拿起漱了漱口。
隨後，他便起身，站在欄桿前，看著煙波浩渺的漳渠堰。
“太尉似有心事？”邵勳走了過來，輕聲問道。
老夫心事可太多了，能對人言者卻沒幾件。
王衍歎了口氣，道：“昨日聽太白方略，似有問題。”
“哪個方略？”邵勳問道。
王衍指著銅雀臺外的遼闊原野，說道：“河北千裏沃野，人繁畜殷。胡晉交處之地，心思叵測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
“老夫不懂軍爭之事，唯對人心知之一二。太白有沒有想過，一旦讓匈奴大舉入寇，會有什麼後果？”
“還請?zhí)窘涛摇！鄙蹌熳饕镜馈?br />
“鎮(zhèn)將、塢堡帥、流民軍、乞活軍心思活絡(luò)，不肯力拚，甚至勒兵停駐，首鼠兩端。非得看到你與匈奴之間分出勝負，才肯賣力。”王衍說道。
“甚至於，一旦大舉突入河北，很多人直接就降了，為匈奴提供糧草、兵員，這並非不可能之事。”
“河北剛剛秋收完畢，士民之家固然不富庶，但糧食還是有的。撂荒農(nóng)田這麼多，割幹草也很簡單。若真讓匈奴大舉入寇，可不一定籌集不到糧草。”
“君在河南之時，當見過首鼠兩端之輩。你的兵來了，人家給點糧草。匈奴兵來了，人家也會給。破財消災(zāi)罷了，大不了後麵自己省著吃，餓點肚子，先把眼前這個難關(guān)過了再說。”
“河北民心、軍心未附，每個人都在觀望。拿了你的官印又怎樣？哪家沒幾個官印？你收匈奴官印，收上來幾個？交到你手上的，都是真的嗎？”
“更別說，還有太多人既未收你官印，也沒明著背叛匈奴，若即若離，立場模糊，根本不明確表態(tài)，免得將來沒有退路。”
“這便是人性，不可不察。”
說到最後，王衍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邵勳，語重心長地說道：“伱隻要敗了，前一刻能如日中天，下一刻就能土崩瓦解，河北便算是白打了。”
“那就隻有擊敗匈奴一條路了。”邵勳笑道。
王衍搖了搖頭，道：“太白，你長於軍略，對征伐之事頗為自信。這是好事，但也不全是好事。在老夫看來，隻要打了，就會有勝和敗兩種可能。”
“太尉是說……”
“那就不要打，不要賭。”王衍說道：“至少不要在河北打，別讓那些三心二意之輩看到匈奴重新入主的可能。”
“張孟孫其實沒錯，隻不過他心思未附，不肯跟你說透罷了。把匈奴堵在並州，別讓他們來河北。一來，你或許有信心擊敗他們，但真不是什麼好事，很可能會有人反戈一擊，敗壞大局。人心隔肚皮，不要賭別人心裏怎麼想的。”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邵勳疑惑道。
“嗯？”王衍一愣，隨後點了點頭，道：“是這個理。”
邵勳倒背著手，認真考慮了起來。
有點飄了。
住進丞相府後，確實有點飄了。
那麼多二五仔過來歌功頌德，說著不要錢的好話，馬屁拍得山響。
石勒被打得站不住腳，狼狽而逃，梁伏疵見勢不妙，龜縮安平。
石勒的漂亮老婆還落在他手裏，隨時可以調(diào)戲。
王浚又倒行逆施，瞎幾把搞。
河北局勢不是小好，是大好！
不知不覺間，飄了啊。
他有信心放匈奴進來，擇一戰(zhàn)場，一舉擊破之，就像擊破石勒一樣，讓他們大敗虧輸。
但這隻是軍事問題，沒有考慮政治上的連帶反應(yīng)。
王衍不會考慮軍事問題，隻從人心角度入手，給出的是另一個結(jié)論。
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誠不欺我。
當然，把匈奴放進來，然後廝殺，也不一定就有多麼嚴重的後果。隻要能打贏，一切都不是問題。相反，戰(zhàn)後還可以借機清理一些二五仔，讓河北更穩(wěn)定。
但正如王衍所說，隻要打了，就會有勝和敗兩種結(jié)果。
勝算高，就一定能打贏嗎？
高墌之戰(zhàn)，唐軍兵多、糧多，薛舉都快斷糧了，兵力也少。劉文靜、殷開山認為勝算很大，出營決戰(zhàn)，被薛舉大敗，李世民帶過來的這批兵馬損失十之六七。
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
匈奴人吃了這麼多虧，不會吸取教訓(xùn)，不會進步？
王衍認為不應(yīng)該去賭。
他不懂軍事，認為打仗就是賭勝負，非萬不得已，最好不要賭。
邵勳沉吟不語。
這個決定，必須由他來做，別人隻能提供參考意見。
“你若實在難決，不如堵滏口陘。”王衍建議道：“滏口離邯鄲、鄴城太近了，還可勾連石勒、梁伏疵，一旦讓其連成一片，冀州必有反複。白陘那邊倒是可以放一放，汲、魏二郡，心向匈奴的人較少，籌措糧草不易，離石勒、梁伏疵也遠，可徐徐圖之。”
“太尉熟讀經(jīng)典，可否為我詳解滏口？”邵勳突然說道。
王衍心中喜悅，知道太白聽進了他的話，遂道：“《淮南子》雲(yún)‘釜出景。’”
“高誘注‘景山在邯鄲西南，釜水所出，南澤入漳，其原浪沸湧，正勢如釜中湯，故曰釜，今謂之釜口。’”
“左思《魏都賦》雲(yún)‘南瞻淇澳，則綠竹純茂；北臨漳滏，則冬夏異沼。’”
“景山又名滏山、鼓山。山上有石鼓之形，俗言時自鳴。劉邵《趙都賦》曰‘神鉦發(fā)聲’，世人謂神鼓鳴則天下有兵革之事。”
“故欲堵截滏口，鼓山、滏水是關(guān)鍵。老夫不懂兵事，具體如何布防，還得你來親自布置。”
邵勳迴憶起了地圖。
滏水、鼓山、滏口、武安、邯鄲……
一係列的山川城池浮現(xiàn)於腦海之中，憑借著對行軍征戰(zhàn)超乎尋常的熟稔，頃刻間就已經(jīng)有了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