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時候,邵勳收到消息,陶侃組織大軍,沿著沔水北上,聲勢浩蕩,直撲襄陽。
這個時候,他正在陽樂氏老宅接見新降順的前恆、李充。
兩人一老、一中,都聽到了這個消息。
「陛下似乎不急於攻城略地?」前恆察言觀色,問道。
「存人失地,存地失人。這個道理,卿可懂?」邵勳笑問道。
「若能殲滅陶侃數萬大軍,則江北之地難保,陛下英明。」恆說道。
「野戰破敵,向來是一勞永逸之策。」邵勳說道:「「跋山涉水,一城一池爭奪,要打到什麼時候?」
說完,邵勳慢慢著步子,又道:「荊州諸郡,卿以為何處為要?」
「當首推江陵。」恆亦步亦趨,道:「前晉檢戶時,南郡一地占荊州十六郡戶口四分之一,也就比荊北南陽五郡加起來略少。」
邵勳點了點頭,他確實很想得到江陵。
如果說荊州軍事上的重點是襄陽和夏口的話,那麼經濟中心就是江陵,
晉末以來,大體太平。
張昌、杜之亂平定後,基本處於和平發展狀態,已經十多年了。
除本地戶口外,還安置了大量巴蜀流民、雍秦流民,現在戶口肯定不止五萬五千,可能上八萬了。
這還是明麵上的戶口,實際則不知。
如此多的人口,已經足以支撐江陵成為一個相對較大的城市了。
鄉村人口不論,江陵城可能已經有五萬以上的城市人口了,這在南方絕對算大城市。
與南郡相比,襄陽戶口隻得其一半,且經過多年拉鋸之後,損失、遷徙了大量人口,已經衰敗不堪了一一遷徙的人口,基本都去了武昌、江陵。
整個荊湘地區,人口並不是平均分布的,而是以區域中心城市為核心,
點狀聚集,中間則是大片的人煙稀少或未開發地區。
簡單來說,荊湘未分治前,整個荊州地區第一大城市是江陵,第二大城市是長沙,接下來則是宛城、安陸、零陵、武昌、襄陽等地。
邵勳想取江陵,再正常不過了。
「陛下若想取江陵,確實得殲滅陶侃大軍。」前恆說道:「若做不到,
就隻有一條路,自當陽南下,即當年劉備攜民南撤之路。」
邵勳唔了一聲,問道:「華容道呢?
1
恆聽完,神色一變,急道:「陛下萬不可走華容道,實在太過危險。
左近全是江河漫灘,若某年發洪水,還會被浸壞。一旦有變,緩急撤不出來,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邵勳聽完,放棄了這個想法。
江漢這個地形,確實隻有那麼幾條固定的路線。
他現在最現實的自標就是江陵。
這座城市還很富庶,人口眾多,一旦奪取,陶侃真的就隻有依托長江防守的份了。
至於襄陽,那是給有誌於北伐的政權準備的。
如果不想北伐,隻能偏安一隅,那麼與江陵、夏口、武昌之間隔著洪泛區的襄陽就是孤懸於外的失血口。
「弘度,若自江夏南下,你可有方略?」邵勳看向李充,問道。
「陛下,隻有順沔水南下,途經竟陵西境,直下一一」李充說道。
「直下哪裏?卿可直言,朕又不是什麼心胸狹窄之人,但講無妨。」邵勳鼓勵道。
「直下烏林,遙望赤壁。」李充低頭道。
邵勳嘴巴張了張,然後又閉上了。
赤壁之戰老曹帶了八九萬人馬,一戰幹沒了一半,大部分是撤退途中損失的。
他好歲還有水軍呢,自己有什麼?
「那就取江陵。」邵勳打定了主意。
在這個地方,奇計無從施展。曹操當年也是分了一路兵馬往江陵奔去,
邵勳現在也想這麼搞,不是英雄所見略同,而是用兵路線真的就這麼幾條,
幾乎都是明牌。
******
「放!」都縣以南的沔水河麵上,數十名精擅水的壯士聽到口令之後,齊齊躍入水中,往岸邊遊去。
前方的晉軍船頭,射來了大蓬箭矢。
水壯士有的運氣好,哆哆嗦嗦遊迴了岸邊,有的就運氣比較差了,再也沒迴來。
小船熊熊燃燒著,順流而下,直撲敵軍艦船。
晉軍水師總體還算鎮定,一陣喧嘩之後,有人拿來叉子,死死頂住飄過來的火船,令其慢慢燃燒。
河麵上時不時濺起大團水花。
那是岸上的霹靂車在往水中投擲石塊,不過很可惜,射程太拉了,根本造不成什麼威脅,於是很快就停止了。
黃彪站在都縣城頭,仔細看著來援的敵軍。
看起來以水師為主,不過船上應該還有不少陸師,就是不知道人數幾何了。
這一次敵人的規模比較大,且以那種可劃槳的戰艦為主。若不是這個季節多西北風,他們可能還會以帆為動力前進。
「白天不行,晚上再放一批。」黃彪看了一會後,找來負責此事之人,
說道:「後半夜再放。」
「遵命。」
黃彪揮了揮手,讓人離去。
火船燃燒的速度是很快的,被吳人用長叉頂住後,慢慢燃燒、崩解、下沉。
有一些火船從寬闊的航道兩側駛過。
吳人同樣嚴陣以待,能推開就推開。推不開說明離得較遠,任其自去,
慢慢燃燒沉沒。
火攻是有得手的幾率,但條件比較苛刻。
比如西北風突然變成了東南風,而被火攻一方又麻痹大意了。或者即便發現了,但移動不便,來不及阻止。
為了阻遏晉軍水師,黃彪想了無數辦法。
比如之前派輕騎攻擊對方拉纖的纖夫,那一次成功了,然後吳人也改變戰術,不再調動那種沒有動力又笨重無比的大船了一一這種船的優勢是運量超大,能載運大量軍資,缺點是笨重遲緩,逆風、逆水時需要纖夫拉纖。
而沔水是向南流入長江的,自南向北,必然逆水。這會又是冬天,以西北風為主,南風較少,不拉纖真沒辦法。
現在晉軍以槳帆船為主了,少了一個弱點,於是黃彪又想起了火攻之術。
第一次失敗了,晚上再來第二次。如果再失敗,隔幾天再搞,反正試一試總沒錯的,萬一人家大意了呢?
他當然知道,火攻不保險,於是學習楊寶的戰術,在河裏下木樁,阻止敵船北上。
這當然是有破解之法的,隻不過需要時間。
若不是一時找不到材料,黃彪都想來個鐵索橫江了,
這一招同樣有破解之法,即派船隻上前,在船上架爐子,將鐵索熔斷。
總之這些戰法都是千百年來前人使用過的,算不得什麼新鮮事,也不具有決定性作用。
真正的勝負手,其實還是雙方如何發揮各自優勢,「致人而不致於人」。
軍隊的戰鬥力不是恆定的,你可以讓其下降。
比如吃不飽飯、身體不舒服、體力虧欠、人心惶惶等等,讓其戰鬥力從巔峰狀態跌落。
便是北方最精銳的銀槍軍,沾染上這些負麵因素,也有可能被原本戰力遠不如他們的人聚而殲之。
對黃彪來說,他同樣需要讓敵人在無法發揮他們優勢的場合作戰,然後利用己方兵員素質強、戰鬥經驗豐富、騎兵眾多的優勢,一舉殲滅敵方。
南方有野戰能力的部隊不多,荊州軍團是其中最強的,如果不能將其消滅,那麼他們就有可能利用地形,找到機會咬你一口。
而一旦將他們殲滅,縱然己方部隊被困在補給不利、河湖縱橫的地方,
土氣低落,皆欲歸去,撤退時也會安全許多。
黃彪是真的把握戰爭精髓了。
「嘩啦!」遐想間,沔水河道之中已有一根木樁被吳人艦船拔起。
「這誰下的樁?」黃彪大怒,立刻問道。
親兵將校立刻下了城樓,前去詢問。
片刻之後,押來一人。
此人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泣道:「將軍,冬日河水冰冷刺骨,很多人凍死在了河裏,便是上岸了,也是大病一場.」
「哪來那麼多理由?」黃彪一腳端翻了他,道:「斬了!」
此人剛要大叫,直接被刀柄砸在嘴上,牙齒掉了幾顆。
親兵們像拖死狗一樣將人拖了下去。
「遣人,邀戰賊兵。」黃彪又下達了一道命令。
******
東邊雙方在都縣一帶對峙,而在西邊另一條戰線上,蔣恪所部則一路輕兵疾進。
義從軍兩千騎兵率先出發,連帶著配屬給他們的三千雜胡輕騎、左金吾衛會騎馬的府兵千餘人,攜七日食水,沿著漳水南下,直奔當陽。
一路之上,偶爾遇到城塞、塢堡,雙方隻是遠遠對峙,並未大打出手。
隻有少數幾次,有鄉間土豪仗著熟悉地理的優勢,堵在必經之路的橋頭,與南下的騎兵廝殺。
遇到這些人,唯有戰而已。
負責指揮的義從軍副督沮渠崇調撥左金吾衛府兵上前,往往一個衝鋒就擊潰了敵軍。
呢,一次衝不開怎麼辦?那就衝第二次、第三次。
沒有三次衝鋒還打不破的敵人!
到十一月初五的時候,他們抵達當陽城北不遠處。
縣令直接棄城而逃關鍵時刻,縣尉振臂高唿,聚攏人手,決意死守。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召集多少人手,城內百姓就紛紛向外奔逃。
其實他們主要是豪族,在僮仆的護衛下逃迴鄉下,聚宗黨自保。
沮渠崇率鐵騎衝殺,驅散了這些人,然後順著城門直衝而入,斬縣尉於馬下,兵不血刃奪取了此城。
至此,陶侃曾經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襄陽那一萬多守軍完全就是人質!
你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整個戰局十分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