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昨夜之戰,哪裏俘虜最多的話,那一定是江浦碼頭了。
整整兩千餘人蝟集於此,沒能擠上船隻,被盡數包圍。
大部分人還算聰明,直接棄械投降了。但有一些更「聰明」的人,不知道是聽信了謠言還是怎麼著,直接跳進了江裏。或許,他們覺得被凍死、淹死比被俘虜更能接受一點吧。
成軍還被俘虜了二十餘艘船隻,多為糧船。
這種船隻吃水深、載重大,偏偏人員還很少,隻需要幾個船工,但有一個弱點:逆風逆水時需要拉纖。
簡單來說,它隻有風帆動力,但沒有「人肉動力」(槳手)。大敗之際,誰來給你拉纖,於是盡數做了俘虜,還丟了三萬斛軍糧。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船是被陸師俘虜的,傳出去估計都沒人信。到了早上,
所有船隻都被移交給了水師,連同約三千俘虜,押解迴下遊開荒。
成軍戰船除了在江中灘損失的外,其餘基本都跑了。
不過正如梁軍水師黑夜中觸礁、翻船、撞崖損失了不少船隻,成軍倉皇逃竄之中,損失也不輕,隻不過具體數字就沒人知曉了。
除了這些俘虜外,梁軍還斬首兩千餘級。如果算上之前攻城時斬殺的敵軍外,成賊在魚複城外已損失近六千人,可謂徹徹底底的慘敗。
邵慎沒有在此過多停留,而是稍事休整後,便親自率軍西行,奔往十餘裏外的永安宮,誓要擊破成軍主力。
因此,當楊寶率苦戰大半夜的水師靠近江浦時,遇到的隻有江陵幕府督護五爽和巴東太守母丘奧。
王爽乃新朝勳貴子弟,但說話卻粗俗無比,聽到楊寶要率水師休整之時,不由得嘟囊道:「怎麼和老漢禦婦人一樣,來一次就要休養生息許久?以後打仗不能指望水師!
晚輩如此不尊敬老前輩,楊寶也無法真的生氣。
武學生這個群體頗有點親黨膠固的意思。
王雀兒之子在金正手下當幕僚,金正兒子在哪裏?在侯飛虎手下當令史。
那麼侯飛虎之子又在幹什麼呢?在銀槍軍當督伯。
天子也不管管,這樣下去造反不太可能,但親黨膠固之後墮落不堪戰卻大有可能。
當然,這些話楊寶也隻能腹誹一下。
水師苦啊!每次都配屬陸師指揮,像後娘養的。真得罪了他們,早晚被坑死。
母丘奧倒十分客氣。
他帶人趕了一些豬羊趕到江邊,就地宰殺,給水師將士慰勞,並說道:「昨夜江中灘之戰,王師個個奮勇、人人爭先,殺得成賊狼奔家突。經此一戰,他們的水師大概是不敢來了!
楊寶勉強笑了笑,道:「母丘公當前,我也不說什麼大言。昨夜是取巧了,
若正麵廝殺,勝負猶未可知。」
這也不是謙虛。
昨夜他座艦旁邊一條船就觸礁了,楊寶甚至聽到了船底發出的巨大刮擦聲,
十分駭人。
水師作戰的門道太多了,第一條便是通曉水文天氣。貿然進入一個陌生的水域,還是水流湍急的地方,非常危險,便是有向導都沒用,因為他也隻能給出個大概。
況且打起來之後,或因為戰術需要,或幹脆船隻失控,都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昨晚他起碼損失了六七百人,眼下急需休整。
不過母丘奧依然對水師的表現讚不絕口,笑道:「巴東亦有水性精熟、敢打敢拚的豪勇之土。都督不妨在此休整,仆傳令諸縣,選送水上漁民、江渚人家之精壯至魚複,供都督挑選,如何?」
楊寶一聽,點了點頭,道:「這樣也好。吾聞昔年唐彬唐儒宗就在此治水軍,後伐吳果勝。巴東兒即應是能戰的,若征入水軍,操練數年,便是一支強軍。」
「三巴兒郎,皆可堪大任!鼓盖饖W說道。
說罷,便請楊寶入城歇息,楊寶稍稍推辭一番,便答應了。
王爽在一旁看著,暗道夔門兩岸在水上如履平地之輩確實多,不光梁人如此,甚至還有不少蠻人在水上討生活,確實可以收編成軍。
如此數年,大梁水師軍容愈發鼎盛,破普不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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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邵慎解圍魚複,然後又馬不停蹄西進的時候,安所率的先鋒騎兵也已在成軍營壘區奮戰了一夜。
他們先是策馬驅馳,反複衝殺,將正在修建營壘的丁壯擊散。
待李越迴過神來,調集大軍,持重而前的時候,他們又在夜幕掩護之下遁走。
不過,才休整了不到一個時辰,數百騎又從另一個方向殺至,就是不給成人穩固營地的機會。
李越惱羞成怒之下,將分散在各營的騎兵悉數調了過來,集中使用,這才將符安部擊散。
而當忙完這一切後,天光已經大亮。
李越登高望遠,卻見東方的地平線上,旌旗蔽野,長槍如林,頓時麵如土色。
大水東,邵慎同樣把騎兵集中了起來,
他們在後方肆意奔跑著,濺起大股煙塵。因為隔著一道丘陵和大片樹林,李越也吃不準對麵到底是故布疑陣呢,還是真的來了很多人。
不過,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多想了,蓋因梁軍先鋒已經衝到了東的己方營地外,發起了迅猛的攻擊。
這批人大概隻有三千餘,裝具不甚精良,服色、器械五花八門,胡漢皆有,
排列軍陣時比較笨拙,花費了不少時間一一怎麼說呢,比成國大部分部伍還是要強一些的,除了那些六郡子弟組成的精兵外。
但他們有一點讓人刮目相看,那就是某種發自骨子裏的氣勢。
不是士氣高昂帶來的氣勢,事實上眼前這幫人土氣一般,並不怎麼高,但在這種程度士氣下,他們依然有一種好像不怎麼把敵人的命看在眼裏,更不把自己命看在眼裏的那種絕望、兇狠、殘忍的氣勢。
李越幼時在雍秦生活,對這種氣勢再熟悉不過了。
簡單說來,那就是日子太苦了、世道太亂了,每個人都麻木了,骨子裏有種拚死算了的自暴自棄的感覺,打起仗來野性十足,兇悍無比。
當然,這不是說他們真的不怕死。蟻尚且偷生,況人乎?事實上這種野性兇悍也是有極限的,如果遇到戰陣經驗豐富、裝具精良、作戰老辣的經製之軍,
打這些野蠻人並不困難,隻不過他手底下的部隊怕是達不到這個要求。
蜀地太安逸了,沒有那種下一刻隨時殞命的危機感,他們怕是打不過—”·
果然!戰鼓擂起之後,兩千上郡氏羌將沉重的大盾頓於地麵,齊齊大喊一聲「殺」!
遠處的樹林之中,飛鳥衝天而起,呱呱亂叫。
鼓聲幾乎撕破了朝霞,盾手扛起浸透了河水的蒙皮大盾,小步快跑。
在他們身後,穿著鐵鎧、皮甲乃至羊皮襖的軍士手持刀槍,快步跟上。
弓手自兩翼繞出。
他們年歲普遍較大,手裏拿的也未必是威力強勁的軍用良弓,獵弓並不鮮見。但前進之時,沒有絲毫猶豫,連點表情都欠奉。
千餘白部鮮卑騎兵翻身上馬,緊緊控製著馬速,遮護兩翼。
在這種陣列野戰的場合下,騎兵永遠是步兵的從屬,永遠配合步兵,為他們打下手。
這是中原戰爭的傳統與特點決定的。
李越站在高臺上,眼睜睜看著梁軍先鋒一步步靠近,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
終於,就在雙方幾乎要接戰的時候,他做出了決定,派兵自水下遊的石橋及浮橋上渡河,增援東岸。
「殺賊!」就在西成軍開始調兵遣將的時候,東已經開始了接戰。
上郡氏羌盾手們冒著敵人密集的箭矢,吶喊著越過淺淺的壕溝,衝向隻有一道薄薄矮牆的營壘。
敵人果然射出了火箭!
戰前分析時就有人提出蜀人喜歡用火箭殺敵,尤其是在冬春草木枯黃的時候,梁軍的準備並沒有白費。
「咚咚」的鼓聲響徹耳際,衝在最前麵的盾手、槍手一個接一個倒下。
後排之人雙眼赤紅,聞著皮肉燒焦的滋味,踩著老鄉溫熱的戶體,嘶吼著前衝。
雙方迎頭撞在一起。
穿著羊皮襖的大漢揮舞著沉重木,狠狠擊打在成兵身上,骨骼碎裂的悶響瞬間傳來。
窮的叮當響、渾身隻有一件單衣的辮發男人的腳被槍刺中了,嘶聲慘叫,忍不住跪倒在地。
敵人的兵刃狼狼砸在他高舉的蒙皮大盾之上,強大的壓力幾乎令盾牌緊貼於胸,他已經口鼻溢血了,卻仍發出一聲野性的嘶吼,用力將盾牌頂在肩膀上,遮護後方,而放任胸腹洞開,任敵人捅刺。
發皮甲武士手持大刀,刀柄處還掛了一道紅色的穗,在朝陽中異常顯眼。
他借著辮發盾手的遮護,輕盈地劃開當麵敵兵的脖子,旋又上前兩步,一刀砍在敵人胸腹間,幾乎將其淡黃色的腸子直接斬斷。
更有那鐵鎧壯土,渾身插著五六支羽箭,旋風般衝進敵兵陣中,鐵兇狠地砸在敵人天靈蓋上,一敲一個準一一一敲一個不哎聲。
雙方戰鬥素質的差距是驚人的。
衝鋒的梁軍前幾排傷亡非常驚人,但後續之人不斷湧上,一個接一個、一排接一排翻過矮牆,將成兵殺得節節敗退。
打著打著,矮牆甚至不堪重負,直接塌。
塵煙之中,梁軍士氣大振,如惡鬼般衝殺了過去,直接將成兵擊散。
而在下遊的石橋及浮橋之處,千餘白部鮮卑騎兵已經運動到了此處。
他們挑選了百餘甲騎,朝剛剛過河的數百成兵衝了過去,隻一個照麵就將其擊破。
人馬交錯之時,成兵抱頭鼠竄,散得到處都是。
輕騎隨後至,拈弓搭箭,驅赴看潰散的成兵,將其摔下了河。
狹窄的橋頭戰場,鐵騎縱橫,弓如霹靂,不過區區數百騎兵,就將數千成兵堵在河對岸,令其無法增援河東。
這個時候,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河東的數千成兵已然是甕中之鱉。
李越自然看得出來。
比起之前,他的臉色又難看了許多。
這一仗,沒有任何花巧,敗得沒有任何理由,純粹是正麵野戰被打崩了。
到這個時候,他竟然有些恍愧:雙方戰力差距如此之大嗎?
當年隨父祖南下的時候,關中諸侯混戰,明明還沒這麼厲害的。
二十年間,北地到底斯殺得有多慘烈。
西北方又響起了馬蹄聲。
陰魂不散的符安率三百輕騎又發起了襲擾。
此時,東戰場上響起了動天徹底的歡唿聲。
李越扭頭過去,卻隻看了一眼,就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四千餘人被兩千梁兵殺得大敗虧輸,敗兵四散而逃,哭喊著湧進了冰冷刺骨的水之中。
敗了。
李越睜開眼睛,強壓住恍惚的心神,咬牙切齒道:「傳令撤軍!」
事至此也,與其說是撤,不如說是潰退,但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向西跑,跑進山裏,或許可以逃得一部分人,能走幾個算幾個。
巴東,算是與大成無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