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蜀之役緊鑼密鼓,洛陽內(nèi)外的政治活動也進入了高潮。
其中有的是官員人事調(diào)整,有的是在謀劃戰(zhàn)後政治分贓,有的則純粹是投機了。
陳是剛剛從外博戲歸來,就聽到一聲斷喝:「拿下!」
還沒反應(yīng)過來,立刻就有數(shù)名如狼似虎的僮仆上前,將陳定雙手反扭,押著跪倒於廊下。
「阿爺—」陳是有點懵。
今天他沒輸錢啊,還贏了數(shù)十萬,怎麼突然就要辦他?
樞密監(jiān)陳有根背著雙手,冷哼一聲,道:「又去博戲了?」
陳是不知該怎麼迴答,愣愣地看了一會父親,最終擠出幾絲笑容,道:「阿爺,左右閑著無事,就——”
「!」陳有根狠狠端出一腳,正中兒子胸口。
陳是臉色一白,痛得直叫喚。
陳有根見他還敢叫,又是一腳端出,不過腳在即將接觸到陳是身體的時候,
生生止住了。
良久之後,他歎了口氣,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道:「罷了,你這不成器的玩意,從娘胎裏就注定了。」
陳是想爭辯,又害怕挨打,隻能垂頭喪氣地跪在那裏。
「今日就收拾行囊,去襄陽吧。」陳有根坐了迴去,一臉沉重地說道:「蔡洲苑令之職本由庾公子彬所領(lǐng),其迴穎川居喪之後,天子仍為其留著,並未派人接替。若非為父舍了老臉,蔡洲苑還是庾彬的。你為長子,又已成家,該立業(yè)了。」
陳是一聽,暗道父親竟然為他撈了個正七品苑囿令迴來。
他本來不想去的,轉(zhuǎn)念一想,突然問道:「阿爺,景福公主是不是還住在蔡洲?」
「我看你想死!」陳有根勃然大怒,再度起身,一腳端在兒子肩上,將其端翻在地。
陳是一邊唿痛,一邊起身,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好,道:「阿爺,我去還不行嗎?」
陳有根突然有些後悔,定定看了兒子許久,道:「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若還不成,以後為父不再管你了。這個家業(yè)也和你無關(guān),我死之後,東莞郡公由你三弟襲爵。」
陳是聽完,渾身一個激靈,終於知道不對了。
怎麼迴事?在大兄去世之後,我這個嫡次子不該繼承家業(yè)嗎?怎麼郡公還能由弟弟襲爵?
他眨巴了下眼睛,看向父親。
陳有根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陳是心裏發(fā)毛。以前偶爾聽到父母吵架,母親口不擇言之時,說父親吃人肉吃傻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終於意識到,父親那一輩活得非常艱難,相對應(yīng)的,人也非常狠辣,真的什麼都幹得出來。
他偷偷調(diào)整了下跪姿,老老實實道:「阿爺,我去了蔡洲一定好好幹。」
陳有根久久沒有迴應(yīng)。
就在陳是跪得腿腳酸麻的時候,父親的聲音終於在耳邊響起:「起來吧。」
陳是麻利地爬起,但也隻是站在那裏,沒敢進屋坐下。
陳有根沉吟了一會,問道:「可知我為何將你弄去蔡洲苑?」
「兒已成家,確實該出仕了。」陳是說道。
「蠢。」陳有根已經(jīng)懶得用力罵兒子了,隻反問道:「若要出仕,哪裏去不得?非得去襄陽?」
「那——」陳是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陳有根不想再考兒子了,因為怎麼考都沒用,隻能讓自己心裏發(fā)堵,於是說道:「還不是為你積讚軍功?別看天子調(diào)集了這麼多糧草,但打起來真不一定夠用。少府一年收糧豆四百三十餘萬斛,園戶、官員、宴饗、賞賜支出三百六十餘萬,仍有七十萬斛結(jié)餘。各處苑林還蓄養(yǎng)雜畜百餘萬頭,除開支外,結(jié)餘一半以上。另還有竹木,布帛、果蔬等收益,一座苑林可遠不止你看到的那麼簡單。」
「少府監(jiān)蔡承已經(jīng)下令查計九大苑林結(jié)餘,然後調(diào)撥糧食、肉脯、奶酪、幹果之屬發(fā)往前方,以充軍食。蔡洲苑本就是熟地,到手也快兩年了,現(xiàn)有二千一百餘園戶,物產(chǎn)頗豐。你去了後,好生做事,爭取再擴大一些農(nóng)田,多養(yǎng)一些牲畜,把事情做漂亮了,便是功勞。」
說完,幽幽地歎了口氣,道:「若在以前,就你這熊樣,為父都不好意思打招唿。若非看到此番陣仗如此之大,成國覆滅在即,又如何消耗與天子間的情分?唉,敗子,可懂為父的苦心?」
「兒知道了。」陳是點頭如小雞啄米,就是不知道他真聽進去了還是聽過就忘。
「蔡洲苑的結(jié)餘糧肉,由襄陽度支校尉桓溫轉(zhuǎn)輸,你一一」陳有根拿手指了指兒子,道:「好自為之。」
陳是無奈低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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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又何止陳有根一家塞子弟進去?都發(fā)動滅成之戰(zhàn)了,任誰都知道撈取戰(zhàn)功的機會不多了,於是乎紛紛運作,各顯神通。
冬月十五,左長直衛(wèi)將軍糜直之弟、之前一直在家治產(chǎn)業(yè)的糜曲也活動了一下,趁著桓溫帳下都尉司馬在竟陵染急病身亡的機會,補到了此職,當(dāng)場收拾行李,帶看十餘部曲南下,走馬上任。
他不是單獨走的,而是與洛陽的一幫「公子哥們」一起上路。
每個人都帶了十餘、數(shù)十不等的護衛(wèi)、僮仆、賓客,一時間人多勢眾,浩浩蕩蕩,以至於有人不禁發(fā)問:都是七八品的小官,祿米不豐,還要養(yǎng)手下一幫人,不嫌虧得慌麼?
沒人理他。
老子去當(dāng)官,難道是看上那點不夠塞牙縫的俸祿麼?真為了錢,這會就該在家裏打理產(chǎn)業(yè),而不是冒著染病而死的風(fēng)險南下荊州。
臘月初,一行人快馬加鞭,陸陸續(xù)續(xù)抵達了襄陽。
這裏已經(jīng)看不到多少軍隊了,但人是真的多。
西邊的小樹林邊,橫七豎八躺滿了身裹氈毯的丁壯,實在是累壞了,抓緊時間小憩一會。
東邊的沔水之濱,船隻密密麻麻,幾乎把河麵都塞滿了。炊煙自甲板上升起,爛菜葉子漂得到處都是,力工上上下下,將一車又一車的物資卸下,裝進船艙。
南邊的山腳下,不知道從哪裏趕來的羊群幾乎把地上的枯草都啃幹淨(jìng)了。
北邊的城牆上,掛滿了一個又一個人頭,那是不堪轉(zhuǎn)運之苦,逃亡後被抓迴來的役徒。
這就是戰(zhàn)爭啊·—·
洛陽公子哥們感慨一番,四散而去,
糜曲、陳是二人結(jié)伴而行,來到了沔水之畔,等了許久之後,才等到一條小得隻能容納兩三人的木船,艱難地從大船縫隙中穿過之後,來到了蔡洲島上。
桓溫嘴角起了個泡,嗓子都喊啞了,見到糜曲之後,直接拿來官服,讓他當(dāng)場換上,道:「君來得正好,隨我去江陵,那邊缺個會寫算的人。」
糜曲性子灑脫,聞言拱手道:「遵命。」
說完,讓船工趕緊操舟返迴西岸,把他的行李和隨從都渡過來。
陳是則與蔡洲苑的官員相互見禮,得知景福公主已搬到襄陽城中桓府,把蔡家老宅退還之後,微微有些失望。
不過就在他愣神的時候,蔡洲苑的官員們又紛紛告辭離去,隻留了一名較低級的錄事陪著他。
「這是——」陳是有些不明所以。
「蔡洲苑中有一萬五千斛稻穀要發(fā)送至江陵。而今隻找到了三條船,還差兩條。苑丞去找前家借船了,還有人去找驟車,實在不行就走陸路。苑中一片雞飛狗跳,實在忙得不成樣。」錄事提醒道。
「嗯?」陳是見他說話挺有條理,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仆去年來的蔡洲苑,汴梁武學(xué)生。」錄事拱了拱手,道。
「哦。」陳是暗道一聲難怪,又問道:「苑中——」
「官人若有暇,不如去找下桓校尉,看看能不能擠出兩條船,載運六千解稻穀南下。」錄事說道:「失期之事,頗為嚴(yán)重,蔡洲苑可承受不起。少府監(jiān)蔡公這會在廣成苑清點牛羊,不日即來蔡洲,官人——」
「先想想其他辦法。」陳是下意識否決了去找桓溫幫忙的想法,理由是人家根本擠不出漕船來。
想了想後,他問道:「趙王在襄陽麼?」
「在呢。」錄事說道:「趙王令坊市諸商家捐輸,準(zhǔn)備今日送一批糧帛至江陵,以抵軍需。官人若能說動趙王,自然是大好事。」
陳是嗯了一聲,但腳卻沒動,顯然有些遲疑。
他和趙王邵關(guān)係還湊合,找他幫忙是有可能成功的,但值不值得在這件事上消耗人情呢?他微微有些猶豫。
錄事察言觀色,歎了口氣,道:「若庾令還在,定能說動桓校尉和趙王,
唉。」
陳是聽了,心裏頓時有些不舒服,冷哼道:「何須庾彬出麵?我這便去見趙王。」
說罷,官服也沒來得及換,便直衝河岸,四處尋找渡船。
錄事跟在他後麵,一邊幫著找了條木筏,一邊暗笑。
陳是瞟了他一眼,再度冷哼一聲。
他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這個武學(xué)生的小使倆?但趕上這事,他卻也隻能奔忙一番了。
再者,不使出點手段,讓底下人看到他的人脈和本領(lǐng),以後如何讓他們信服?如何使喚得動這些人?
木筏緩緩飄來,將二人載了上去,劃向西岸。
從空中俯瞰而下,整個襄陽怕不是聚集了數(shù)萬人。他們揮灑著汗水,將箭矢、刀槍、糧豆、氈毯、蓬布、藥材、瓦罐等各色物品分門別類,一批批發(fā)往南方。
船隻劈波斬浪,順流而下。
牛車排成長龍,鱗而行。
馬掛上鈴鐺,越過一道又一道山梁。
忽而湧來大批馬群,直接穿過田野,在牧人高亢的唿喝聲中,漸次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又一批辮發(fā)胡人趕到了,他們挎著角弓,牽著馬兒,沒有停留,沉默地前行著。
戰(zhàn)爭的腳步,是如此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