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開平六年(332)、李成玉衡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數道長龍自廣漢而出,慢慢抵達了戰場。
「桓校尉。」見得桓溫後,巖渠太守咎盈下馬拜道。
桓溫將其扶起,道:「咎公是長者,何須如此?」
「應該的,應該的。」咎盈滿臉堆笑,然後指了指身後剛剛停下的車隊,
道:「諸姓新籌集了稻兩萬斛、牛五百、酒百壇。」
桓溫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麼。
智盈順看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丘陵。
戰鬥正在展開。
起伏不定的山坡上,一排排板蠻軍士正在快速前進,向成軍營壘發起進攻。
而在山坡之下,第二批兩千人已經整裝待發,開始緩步前進。
前隊若不戰而退,直接後隊斬前隊,沒有任何寬宥。
這兩批之後,一群雜胡騎兵已經弓上弦,策馬遊弋著。
右驍騎衛府兵則披甲席地而坐,隨時準備上馬衝殺。
他們都是督戰隊,這是典型的「以騎步」戰術,即輕重騎兵在後方押陣,
一旦步兵作戰不力,直接就從背後掩殺過去,將他們就地鎮壓。
段良部是二十日上午趕到的,人困馬乏,無力出戰,於是把剛剛攻占廣漢的板蠻給調了過來,讓他們攻打李成的營壘。
戰鬥在二十一日展開,許是雙方以前相熟,打得不是很激烈,攻了一整天,
壓根沒什麼進展。
段良大怒。板蠻解釋經過數日安撫整頓,李成士卒已經沒那麼惶恐了,有營壘遮護,休息也比較充分,緩過來了,這時候有點難打。
段良隻部分認可他們說的話,嚴令第二日發起猛攻,不得偷奸耍滑。
板蠻也知道要賣力了,二十二日猛攻一整天,不惜傷亡。
守軍看到板蠻如此不講情麵,破口大罵。危急時刻,李雄親臨陣前,鼓舞士氣,雙方殺到傍晚,板兵攻破側翼營壘一座,俘斬三千餘人,緊接著攻相鄰的營壘,一直戰到入夜才鳴金收兵。
後半夜,段良以右驍騎衛一部千餘人,並匈奴、石樓山胡雜兵兩千,發起突襲,破營壘一座,斬殺成將李奕。
二十三日白天繼續驅使板蠻進攻,李雄二度親臨陣前,鼓舞士氣,但似乎身體不是很好,很快退下。
成軍士氣有些衰落,為板蠻破入營中。建威將軍李期負傷,舅父再元率賓客死士將其救迴,自己戰死當場一一冉元,李雄後妃再氏之弟,乃板小姓之一,本姓「」,漢化後改姓「再」。
入夜後右驍騎衛照例帶著雜胡發起進攻,結果遇到成軍騎兵出擊,在山下等待的雜胡騎兵趁勢出動,雙方在山坡上展開了好一番混戰,各自罷兵。
今天是圍攻的第四天了,成軍騎兵再次出擊,與右驍騎衛大戰,成軍敗北,
遁迴營中的已不足五百之數。
成軍騎卒敗走後,板兵有氣無力地發起了進攻。
智盈在一旁看得心中哀歎。
這就是投降歸正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人家驅使你攻打營壘,你服不服?
而就在此時,北邊又開來一支隊伍。
智盈尋聲望去,一眼就看出這是療人。
他太熟悉這些山民了。
普朝官吏壓榨他們、虐待他們,李成隻是「赦免」其罪過,允許其出山居住,一下子就爭取到了人心,以至於相當一部分療民為李成朝廷出征打仗。
如今看來,李成的恩惠終究是有極限的。
這不,有些獠人部落也投降了,被征發丁壯前來攻打以前的恩人李雄。
大梁天子可真是·
以府兵彈壓天下諸州,以禁軍快速征討不從,再裹挾軍鎮、部落、屬國、豪族兵馬征戰四方,而這些被裹挾的兵馬又驅使降兵甚至自己抓來丁壯,逼著他們攻城拔寨。
以騎步、後隊斬前隊,戰後再許以厚賞梁帝是真的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
而這個辦法,看樣子也是能長久穩固地方的,隻不過繼承人不能是庸碌之輩,否則恐無法有效駕馭。
智盈送完糧草後,所部兩千人被留了下來,準備第二天上陣攻打李成營壘,
他苦笑著應下了。
二十四日的戰鬥持續到了日落西山右驍騎衛府兵兩千餘人在最後發起了一次迅猛的突擊,他們踏著幾乎被戶體填平的壕溝,頂著箭矢,翻牆而入,與成軍在營牆內外展開了激烈的廝殺。
李雄好像又出麵了,箭矢幾乎落到了他的腳邊,但他瘦弱的病軀沒有後退,
嘶啞著嗓子鼓舞士氣,將士們受此鼓舞,拚了命地斯殺,但居然沒法把梁人趕出去了。
到了最後,將軍任顏率親兵力戰,也隻是護衛李雄撤到了中軍大營,放棄了被梁人占領的這處營壘。
智盈遠遠收迴了目光。
成軍到極限了,哪怕再發賞,再鼓舞士氣,再把平日裏厚養的賓客派出去拚命,也無濟於事了。
果然,入夜之後,將軍伯率兩千人下山投降,極大動搖了成軍殘部的士氣天水氏可是六郡勳貴,他們都失去信心了,其他人又會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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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滅不定的燈光之下,李雄躺在榻上,側頭看著營中的兩具棺木。
李期最終還是死了,傷重不治,就比再元晚一天。
這都是他最親密的幾個人。
出征以來,死一子、一侄、一姻親,外加勳貴將領數人。
大成最核心、最忠心的那部分人,注定要覆滅於此。
而他們死光了,大成也就不複存在了。
國家是由人構成的,大部分人其實無所謂誰來統治,需要緊緊握住的是與你休戚與共、利益一致之人,宗室、外戚、勳貴是核心。
李雄一直是這麼做的。
以六郡南下軍民十多萬人一一現在已增長到二三十萬一一為核心,再與板蠻聯姻,加深聯係,給予六郡豪族子弟官位、錢財,讓他們淩駕於蜀人之上,最後救免療人,收其人心,慢慢穩固南下之人在蜀中的地位。
他曾經認真思考過,這一代必須這麼做,但到下一代的時候,大成國祚稍稍穩固一些了,或許可以讓李班慢慢提高蜀人的地位,最終融為一體。
從這個角度來說,與蜀中土人關係密切同時又仁厚純孝的李班是完美的繼承人,因為他能慢慢淡化乃至消彈南下軍民與蜀人之間的矛盾,這對大成基業的長治久安至關重要。
隻是如今看來,大成或許沒有第二代了。
到了這個時候,李雄突然間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放鬆。好像之前一直壓在肩上的重擔、一直藏在心底的焦慮全都不翼而飛了,整個人完全卸下了千鈞重擔。
而在泄掉這口氣後,曾經被牢牢壓製的疲累、早年積累下的暗傷一瞬間全都湧了上來,讓他神思恍惚不已。
外麵似乎又傳來了激越的鼓聲,風中的殺聲也越來越近,
他聽到了,但渾身懶洋洋的,一點都不想動,似乎這個世間沒有什麼能提起他的興趣了。
一切都是浮雲,一切都不重要。
人生短短數十載,恍然一夢耳。
帳外傳來的了急促的腳步聲,隱隱還有哭聲,但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進帳,全被親衛攔住了。
好啊,就該這樣,不要打擾朕。
朕乏了、累了,不能陪你們走下去了。
這個江山,誰愛要誰拿去吧。
邵勳,你一定也很累吧?操持這麼一攤子事,與人鬥智鬥勇,彈精竭慮,縱然表麵上威風凜凜、說一不二,但曲終人散之際,在最親近的人走後,總有那麼幾絲惶恐、孤寂、疲累、茫然湧上心頭,你累了,別不承認。
夜,愈發深沉。
殺聲,也愈發激烈。
殘存的上方成軍士氣低落得無以複加,到處是斯殺聲,到處是哭喊聲。
許是判斷成軍已處於崩潰邊緣,段良果斷地將白天才到的療人,智盈部板兵投入戰鬥,從四麵八方發起圍攻。
成軍騎督李霸率五百騎發起衝鋒,殺得蠻療連連後退。
段良調集諸部騎軍,將李霸部圍困在一處山坳裏,反複攻打,最終將其盡數殲滅,無一生還。
曾經布置得如同刺蝟一般的成軍營壘徹底失去了往日的掙擰,成了一座四處漏風的破房子。
戰至後半夜,飛龍山鎮兵殺太保李始,逼近李雄所在的中軍大營。
將軍任顏四處湊兵,拚死抵抗,在三番五次派人前往禦帳,得知天子已陷入昏迷之後,悲憤無比。
至二十五日天明,經一夜激戰,成軍隻剩下了寥寥三四千人,匯攏在中軍營壘之內,神色惶恐不已。
李都、李保、管堅、任顏等宗室勳貴聚在禦帳之中,看著已是彌留之際的天子李雄。
李雄艱難地一笑。
自家身體如何,他很清楚。或許還能堅持幾天,甚至更長一些,但他自己放棄了求生的欲望,因為一切都沒意義了。
「我死之後,都降了吧。」李雄看向眾人,道:「東拚西湊的兵馬,陪我拚殺到現在,將士們對得起我,我卻愧對他們。」
「邵勳有大誌向,想要改天換地。六郡子弟二十餘萬人,分布蜀中各處,對世家大族多有鉗製。隻要解甲歸田,各安生業,邵勳不會對他們怎麼樣的。」
「這個天下死的人夠多了,夠多了————」
「若李氏族人將來境遇不佳,你等也不要怨,沒用的,徒增傷亡耳。放棄吧·..」
「我一一先行一步了,下輩子願為山中一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
眾人泣不成聲,不知何依。
是日,成帝李雄崩。
李都不願投降,率數百人衝下山去,戰死。
智堅自於營中。
任顏、李保等率殘眾三千人投降,廣漢戰事結束。
二十七日,大軍休整一天,第二日,段良率軍往成都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