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時糧食吃緊,酒卻滯銷了,待到危局一解,延州城裏家家戶戶都拿得出酒來,大街小巷盡是醉人的香氣。
平日裏空曠寬闊的教場此時也堆滿了合抱的大酒缸子,人群正中燃著幾堆篝火,架子上掛著肥美壯實的牛羊,被火炙得焦香撲鼻。
楊景和遠遠地便嗅到這葷香酒香,待到走得近些,隻見將士們喝得酣暢,有幾個量少的已經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了。
她微微皺眉——雖說戰事已畢,但畢竟還在軍中,實在不該如此肆無忌憚,若是敵軍乘勢來攻,豈不是一擊即潰。
思索間劉大勇已走近了,他手裏提著大酒壇子,口中叫著“景和”伸手就來攬她的肩。
楊景和側身一讓,擰了他的胳膊折在身後,怒道:“再亂喊老子擰斷你的雙手!
一句話的功夫楊景和隻覺得酒氣撲麵、難聞的很,便抬腳將劉大勇踹開了。
一時劉大勇後頭想借著酒勁來和楊景和套近乎的人都嚇得清醒了,抱著酒壇子又灰溜溜地往迴走,隻剩下張衷毛穀這一夥兒敢擁著她去自己坐處。
狄青迎了她過來還未坐下,便聽得楊景和陰測測道:“我還以為你是個有分寸的,沒想到也是蛇鼠一窩。”
張衷幾人一聽這話便心裏發怵,偷摸地拉著往別處走了,隻狄青穩坐著、轉頭笑道:“你也太小瞧大夥兒的酒量了,就這些,喝不倒他們!
楊景和冷哼一聲,道:“喝成這樣與醉倒了有什麼分別?難不成還能上陣殺敵去麼?”
狄青取了兩隻大碗滿上,一麵遞與楊景和,一麵道:“史書有載,秦軍戰前戰後均要飲酒,為的是激勵將士們奮勇殺敵。可見這酒也並不全是壞事的!
楊景和接過酒碗飲了一大口,隻覺得周身立刻暖和起來,臉上也有些發燙;她抬眼一望,見教場之上隻有烤的全羊全牛,卻無別的糧食,轉頭問道:“你吃些東西沒有?”
狄青抬起酒碗指了指篝火處,笑道:“今天的晚飯都在那了,旁的都沒有。我幼時在寺廟裏吃慣了素齋,這些大葷大腥反倒有些吃不慣,吃兩口便膩了!
楊景和方才一直捧著個紙包,這時才遞過來給狄青,狄青微微挑眉、伸手去接。
不料這一包東西還溫溫熱熱的,待到揭開來,才瞧見油紙包著幾個圓潤的饅頭,狄青驚訝道:“楊統製什麼時候學會的做饅頭?”
楊景和垂眸一笑,神情頗有些落寞:“從前我在將軍府上就是個燒火丫頭,那個時候就會做了。後來,焦大哥喜歡吃饅頭,我便常常做給他吃,他還說,宮裏頭賞的席麵都沒有我做的饅頭好吃!
狄青聽著她喃喃碎語,掰了一塊放進嘴裏,隻覺得入口綿軟、細密筋道,又是滿頰的麥香甜香,確實好吃的很。
這頭他正吃著,不知張衷哪隻眼睛瞧見了,忙不迭地跑過來搶了一個,樂道:“大哥哪裏順來的饅頭!闭f罷咬下一大口,含糊著歎道:“大哥你哪弄來的饅頭,好吃!”
“這些都是楊統製親手做的!钡仪嗵裘夹Φ馈
張衷聞言一怔,這一口饅頭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手裏那塊咬過的饅頭更是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
楊景和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由得撲哧一聲笑道:“吃吧!
張衷哪裏見她這樣笑過,心下一鬆泛便拍起馬屁來:“楊統製戰場上那樣英勇,誰能想到還有這樣好的廚藝,真是上得沙場、下得廚房!
楊景和明知他油嘴滑舌的,心裏卻實在受用:“你想吃饅頭也不用這樣奉承我。”
說話間李宜和毛穀也走了過來,瞧見張衷懷裏抱著一大包熱騰騰的饅頭伸手便搶,嘴裏罵著:“好小子,吃獨食也不怕噎死。”
張衷許久沒吃上這樣香軟好吃的麵點,哪裏肯分給李宜二人,見勢拔腿就跑,李宜和毛穀跟著便追。
狄青複而想起一事,誠然謝道:“上迴我受罰時,也是多虧了你才有饅頭吃!
“這事兒就別提了。我那會兒看他們挺仗義的,心裏就想著、也許都是誤會也說不定,後頭果然就是冤枉了你,現在心裏還膈應呢!睏罹昂兔[了擺手不想再提。
她素來是個麵淺的,兩三句就紅了臉,狄青笑道:“不過那饅頭和你做得一比,是差遠了。你不如在鬧市擺個攤、貼補些軍用?”
楊景和冷哼一聲,道:“若不是感念你我患難之情,你就算花上一千兩銀子,也休想讓我做這些。”
“絕境之中相互扶持本就是人之常情,哪裏用得著這樣客氣?”
楊景和別扭得很,起身道:“總之,多謝了。你看著他們些,明天卯正的操練要是有缺席或是遲到的,你仔細著連坐。”說罷也不管狄青欲言又止的樣子,轉身往營房走去。
張衷和李宜幾人在一旁鬧騰著,楊景和見了也隻是轉頭輕笑。
延州守城一戰哪裏是絕境扶持四字就能說盡的呢,她在絕境之下割舍了舊日的執念,在扶持之中重拾了希望和未來。這份情誼,讓她如何不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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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衷幾人鬧騰夠了,轉頭來才見楊景和不知何時已走了,他們雖有親近之心,終究還是怕她,在她麵前多少有些拘束。
這頭張衷捧了酒壇子來,並狄青、李宜、毛穀人手一壇,兩大口下去酣暢了,張衷胳膊肘碰了碰狄青,諂媚道:“咱們此番守衛延州也算有功罷?不知能不能討個官當當?”
毛穀嘿嘿笑道:“這官又不是狄指使給的,你要求也求範大人去!
李宜搖頭道:“延州城雖然守住了,劉、石二位將軍卻是全軍覆沒,若真追究起來,還是延州知州失職,咱們不跟著受罰就是好的了,還想要什麼封賞?”
張衷一聽便要跳起來,怒道:“大哥給他收拾了爛攤子,還要陪他受罰,這是什麼道理?”
李宜想著此事本來就煩心,又不得不顧及大哥的感受,隻悶頭喝酒不理張衷。
張衷還想說些什麼,隻見狄青拍了拍他的肩,起身往營房去、背影頗有些落寞,隻得嘴裏喃喃道:“憑什麼啊.....”
一時三人都有些悵惘,隻有毛穀兀自大口喝著酒,不知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