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到底沒有將那封長達二十六頁的國書呈往東京,而是撇去了一幹輕辭慢語,隻將其中陳情表意之句重作修改,極盡所能地使之溫和有禮。
即便如此,延州依然傳來了東京的雷霆暴怒。
彼時春意將盡,延州甕城外的山林鬱鬱蔥蔥起來、漸漸沉澱成濃重的墨綠;東風忽忽地帶著暖意,幾乎要讓人忘了冬日的凜冽和陰冷。
“宋相以範大人私自遣使西夏、與李元昊通信,對西夏國書又瞞而不報,彈劾他蒙蔽聖聽、蔑視朝廷,請旨斬首。”範純祐在城樓上尋到了狄青,二人迎著暮春柔柔的東風說著話。
“範大人是關切兩國百姓、意圖招降西夏,若是此前的請降書和國書直接送往東京,戰事必將愈演愈烈,他們遠在東京,竟看不到邊疆的生靈塗炭嗎?”狄青歎道。
“宋相風骨秀重,小弟也是由心敬重。”範純祐歎道,“禮記有雲:‘為人臣者,無外交,不敢貳君也’。臣下無君主之命而覷他國國君,不僅有裏通外敵之嫌,更有違中外夷夏之大防。宋相彈劾也是理義之中,隻是出於人情之外罷了。”
狄青寬慰道:“範大人入仕數十載,鞠躬盡瘁、名節無疵,官家明察秋毫、想來自有考量。”
…
慶曆元年三月,宋庠以“人臣無外交”之罪彈劾範仲淹,力請斬首處置;幸而朝中群臣認為範仲淹赤膽誠心、忠君愛民者甚眾,官家權衡之下允其上書自辯。
在此性命攸關之際,範仲淹所書《謝上表》卻無隻言片語為自己開脫,通篇皆是自責請罪之辭。
宋庠趁勢再參範仲淹言辭倨傲、不服處置,樞密副使杜衍上表力保,一時朝中爭議不止。
同年四月,好水川一戰的處置發往陝西——夏竦被奪了經略安撫使的官銜,連降四級改任永興軍通判;韓琦和範仲淹也免去了副使的職務,前者改知秦州,後者改知耀州。
卸任離職當天,延州城寂靜得有些反常。
狄青早早地到範純祐門上,想幫襯著收拾收拾箱籠雜物;還未進屋便撞上他迎麵出來,身後挎著輕飄飄的桑麻包裹,雙眼彎彎地衝他笑道:“辛苦狄大哥跑一趟了。”
兩人一邊往知州府上去,一邊閑話著即將到任的延州知州。
“是此前的陝西轉運使龐籍。”範純祐同他細說道,“他初初入仕之時,夏竦曾讚他有宰相之才。”
“與夏竦親近?”
範純祐擺手笑道:“雖受了夏竦的舉薦,龐籍卻是個剛直不阿的,不受太後懿旨而敢於諫請官家肅清後宮、削減開度,此前還力保劉平一族,京中曾有一句話讚他——滿朝諫官,獨他一人是天子禦史。”
狄青聞言欣然而歎,轉眼間兩人已走近知州府了。
卻見高門大匾之下孤零零地停著一輛馬車,狄青忙三兩步走上前去,蹙眉道:“昨日安排了五輛車,怎麼就你一個人?”
範純祐忙上前拉住他,笑道:“範大人也沒什麼雜物,隻是些公文折子要帶走,一輛車也夠了。”
那車夫忙賠笑道:“正是小範大人這話,昨兒小的來和管家的合過了,一輛車也能裝得下。”
“從車馬行過來不過一裏的腳程,你迴去再叫一輛車過來備著,別出了岔子才好。”狄青仍是堅持。
那車夫吞吞吐吐道:“車行現下也沒人了....”
狄青見他們這般怠慢,正欲發作時,卻聽見門上抬著箱籠出來了——前前後後也不過兩個大箱一個小箱,一輛車實在綽綽有餘了。
範仲淹脫了直腳襆頭,露出滿頭花白的頭發來,他昂首闊步地走下臺階來,一襲青衫長袍筆挺而利落。
狄青驟然想起河中府那夜,轉身遠去的師父——也是這樣堅毅而剛直的身影。
範仲淹正欲上馬去,又見狄青微微出神,便兩步走到他麵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走罷。”
…
時當辰初,延州城的街道清清靜靜的,許是都聽聞了範大人降職調任的消息,故意避開這時辰出門。
平日裏熱熱鬧鬧地早市沒了蹤影,路邊的麵館也關門閉戶、毫無生氣。
直至一行人出了城門,也沒遇上半個送行的民眾。
狄青望著範大人微微佝僂的後背,心下又是憤懣、又是委屈。
範純祐策馬往他身側靠了些,故作灑脫道:“今日一別,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狄大哥千萬要珍重啊。”
狄青轉頭看他,一襲月白的長袍在熹微春日下落滿了柔光,清朗的雙眼裏有明光閃動,若不是與他同在這延州軍中數百天,怎能相信這樣溫潤如春風一樣的公子也能長成邊關屹立不倒的白楊?
未及狄青開口說話,幾人忽而聽得人聲雷動。
延州城外不知何時聚集起了數以萬計的民眾,有捧著春日新鮮蔬果的老嫗,有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著雞蛋的婦人,有扛著犁頭、犁頭上掛著風幹牛肉的壯漢……
待到瞧見範仲淹的車隊出城,兩側的軍民忙不迭地湧上前來、將手中的東西拚命往車上塞去。
“範大人,您這一路上可要保重身體啊,這北風唿唿地,再別把您凍著了……”
“……耀州的百姓有福了啊,您要是得空,也迴來看看咱,咱延州百姓都掛記著您啊。”
“……範大人,這牛肉是我親手醃的,用的都是西夏的青鹽,沒得一點沙子,您一定記得用水泡一晚上再吃,不然鹹的……”
“範大人,這是我爹抓的藥,他說您老肺不好,夜裏早點睡,可別累壞了身子……”
車隊被堵截著挪不動半步,範仲淹俯下身去握住延州百姓熱乎乎的雙手,落下滾燙的淚來。
那趕車的車夫被塞了滿懷的土產果菜,直裝到後頭車廂裏放不下了,才推著他們讓別塞了。
範純祐忍俊不禁,樂道:“他們這樣熱情,一會兒都舍不得走了。”
狄青也跟著笑,轉頭瞧見範純祐落下兩行淚來,也忍不住心中一酸。
範純祐映著春日的和風柔光,朗聲笑道:“狄大哥,你可要多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