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傳話的小校的模樣口音分明就是宥州一帶的黨項人,賀羨隻當是百花多心、幹巴巴笑道:“許是個新兵蛋子、沒見過世麵也是有的,公主不必和他計較。”
“憑他宥州劉學林,哪有膽子這樣說話?指派爹爹這事更是做不出來。”百花嗤笑道,“定是圍城的宋軍想引我等入甕,卻不知道爹爹來了夏州,更不巧找了個眼拙的細作——還真是出師不利啊。”
賀羨聽了這話才後知後覺,登時耳根通紅,緘口不言。
李元昇心裏連連歎息——賀群那樣少年英武的人,怎麼會有這樣憨頭憨腦的兄弟。
“爹爹如何打算?”
李元昇搖頭笑道:“你都一口應下了,我還能如何打算,就依你的、將計就計了。”
兩人說罷即刻分兵,一隊跟隨李元昊按原路繞至宥州南門;另一隊則往南進發、再折頭往西,力求不著痕跡地行至宋軍後方,和前隊一起合圍並包以殲敵。
一路向西,越靠近宥州天色越暗,李元昇心中大喜——這樣晦暗的天色,正是伏兵待擊的好時候。
再行過二十裏,果真瞧得前方塵土飛揚,正是宋軍來了。
…
帶著涼意的秋風刮得愈發狂猛起來,宋軍的旗幟在這風中招展著,四周飛沙走石,恍若混沌初開之時。
狄青隨風而動,周身輕快如騰雲駕霧一般;待到離得近了,聽得對側領軍的將領高唿了一聲黨項語,隊列登時四散開來,隻中間百餘人隨他一起列隊迎敵,其餘士兵都往兩側散開去。
狄青倒提長槍,心裏盤算著幾招之內能將他拿下,一息的功夫已到那人眼前。
那將領使一對彎刀,狄青的長槍還未近身,就被他雙刀一擋、登時手臂震得發麻;不待狄青恍神驚歎,那雙刀閃著寒光又逼過來。
那一對彎刀似有靈性一般,在那人手裏出神入化,擋得狄青施展不開;狄青又是一槍直取他麵門,被彎刀擋住的瞬間鬆了手、轉而去卸他的兵器。
那將領不防他一番奇襲,雙手脫了力,左手彎刀竟被他奪了去。
沒了長槍,兩人交起手來倒不甚方便,兩匹馬來來迴迴地交錯,二人卻沒打上幾個迴合。
狄青心思一轉,故意賣個破綻佯敗而走,等那人追來時再迴身就朝他麵門砍去。
“錚!”
手腕大力一震,兩把彎刀停在那人麵前;利刃寒光後麵,是記憶中熟悉的濃眉星目、和不合時宜的毫無敵意的笑——
“慧真師父!”
狄青忍不住驚唿出聲,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在濁浪滔天的洪水中他魁梧的身形,又閃過三時係念法會上他執著而淡漠的神情。
“好小子,原來是學了伏虎拳。”李元昇從他身法中看出些端倪,鬆手丟了彎刀笑道,“那我二人來比比拳法。”
狄青仍有些恍神——夏州援軍的將領是安親王李元昇,而非那細作迴報的汪洋將軍。
竟是被反將了一軍!
如此想著,狄青雙手一個翻腕拆掉了李元昇的招式、脫身開來,卻又礙著從前受他照顧的情麵多嘴一句:“日後有機會再向慧真師父討教。”說罷高聲叫著麾下眾將士撤軍。
李元昇哪肯輕易放手、當即領著麾下人馬窮追不舍。
宋軍且戰且退,夏軍也跟著追出十餘裏、忽而聽得兩側溝壑中忽而有人馬喊殺之聲,不多時便有宋軍衝將而出。
此時宥州已近在咫尺,狄青既忌憚李元昇尚有後部,又憂心宥州城內守軍開城增援——屆時三方人馬齊聚,人數之眾不可估量。
方才往兩側溝壑裏掩殺的夏軍已和伏兵遭遇、正如火如荼地廝殺,狄青見狀忙令人鳴金傳訊。
此時宋軍伏兵勢頭大盛、一味壓著黨項人打,混亂如斯、一時半會兒哪裏停得下來;兵荒馬亂中王仲寶拍馬來問,聽得狄青隻言片語說著中計、心中暗叫不好,忙高舉大旗號令後撤。
狄青見西夏人跟得緊,便調頭逆勢而上擋住西夏軍隊,前鋒反作後部、意圖掩護大軍撤退;這頭剛和李元昇交上手,卻又聽得身後喊聲大作,眼角瞥見長槍晃過——朱觀一部竟也來了。
宥州城外草木稀疏,此時已入秋,為數不多的大樹也落得光禿禿的,稀疏的樹木間可見烏泱泱的人群越來越近。
“他們還有伏兵,我來掩護,朱大哥快走!”
朱觀雙眼通紅,大笑間滾落熱淚:“哥哥就這一條命,要給好水川的弟兄們報仇!”
從好水川戰場上幸存的千餘將士大多都跟著朱觀來了宥州,此時聽得這句話,個個都瘋魔似的橫衝直撞,好似渾然沒了知覺,隻曉得索命的行屍走肉一般。
朱觀長嘯一聲,拎起長槍和狄青同戰李元昇。
以一敵二本就吃力,遑論還有朱觀這樣不惜命的人,李元昇雖穿著冷鍛甲,幾個迴合下來也掛了彩、甲胄上鮮血淋漓。
在這混戰之中,狄青卻無所適從,那是在洪水中救了他、賦予他新生的恩人,他做牛做馬都無以為報;偏偏重逢在這戰場上,被迫刀劍相向。
他隻消和朱觀聯手刺死李元昇,這夏州大軍可破,這宥州城可破——
可他和李元昇,真的是敵人嗎?
“宥州城門開了!撤!”
撕心裂肺地一聲嘶吼驚醒了狄青,他還不曾開口,卻聽得朱觀笑道:“狄兄弟,你快走!好水川的弟兄們一直盼著我團聚呢,今天讓我掩護你一迴,也不算白白茍活了這半年!”
說罷隻身撲往李元昇,抱著他一起滾下地去。
漫天的箭雨隨即落下,張衷二人半晌沒見到狄青、各帶了一隊人馬來援,三人踏著滿地的屍骨,手中長槍擋著箭雨往西撤去。
宥州城不知何時也用上了神機弩,那箭從城上俯衝而下,勢頭迅猛難擋。
眼見黑影閃過,狄青心中一緊,忙伸出長槍去擋,原本刺往張衷後心的箭掉轉直下、狠狠地紮在馬背上。
那馬受驚一躍,退了兩步,狄青勒馬往左避開,衝張衷道:“三弟上馬!”
話一出口,左胸一陣劇痛,狄青低頭瞧見明晃晃的箭鏃。
“大哥!”
“鈐轄!”
“無妨,先走!”狄青話畢喉口一甜,竟吐出一口鮮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