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一雙手在冬日的寒風裏吹得冰涼,此時終於遞出手中一直提著的食盒,一麵婉言謝絕道:“喝茶就不必了。這是......今日官家賞下的契丹吃食,就當是替兩位義弟來府上叨擾賠罪了。”
珊瑚見百花未開口拒絕,便上前接過那食盒,盒子觸手細膩滑潤、怕是比從前在興慶府用的東西還金貴。
狄青握了握凍得有些僵硬的右手、正欲開口告辭,卻見百花一雙眸子隱隱含笑、聽得她道:“若是無事,就喝杯茶再走吧。”
狄青一哂,他還能有什麼事?
珊瑚見狄青也沒開口拒絕,屈身福禮道:“狄鈐轄請。”
進了花廳來,白蒿不知什麼時候也到了廳上,瞧見珊瑚手上提著食盒,好奇道:“哪裏來的好東西?”
“狄鈐轄送來的,說是宮裏頭賜的契丹吃食。”
白蒿聞言精神一振,轉頭便瞧見百花二人並肩走上花廳來,心裏登時熨帖無比。
珊瑚撞一撞她,催促道:“傻站著做什麼,還不收到後頭去。”
白蒿挑眉同她使了個眼色,走到百花跟前道:“奴婢瞧那盒子裏的東西稀罕,想必狄鈐轄也還沒吃過,倒不如取些來嚐嚐?”
白芷正好點了茶來,聞言道:“若要吃這些,倒不合喝茶了,不如奴婢去煮兩壺屠蘇酒來?”
“在這花廳上喝酒有什麼意思,去去園子裏喝才好呢——暗香亭的梅花好像開了,奴婢路過園子裏的時候聞著香呢。”
狄青聽著幾人一唱一和頗為有趣,轉頭又見百花傾身向前、目光裏掩不住的期待。
百花心裏仍顧忌著禮數,抬眸笑道:“先取些來嚐嚐。一會兒讓索迪爾送狄鈐轄迴去,順道接賀蘭姐姐迴來。再把小火爐搬到亭子裏去,我自己來煮酒。”
珊瑚正要應下,卻被白蒿掐了一把、聽得她道:“賀娘子近來身上不好,每日隻能用些湯粥,哪能吃這些、更不說喝酒了。狄鈐轄若是無事,不如留下來賞梅喝酒吧。”
他還能有什麼事?
見百花斜睨他一眼,狄青微微頷首,挑眉笑道:“那就,叨擾了。”
百花低頭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起身先行往園子裏去了。
冬日將盡的時候,院子裏的臘梅總算開了,雖不比紅梅嬌豔、不比白梅清麗,卻有著獨一份的沁人心脾。
暗香亭裏擱上幾個火盆便烘出了幾分暖意,小火爐上的屠蘇酒輕輕翻滾著,酒氣混著臘梅的暗香更是醉人。
此情此景,百花難免有些掛念李元昇、笑道:“興慶府的梅園裏也有一處暗香亭。”
“耿耿憶瓊樹,天涯寄一歡。”狄青記得她的小院前頭題了這兩句詩、他還特意請教過範純佑其中的意思,如今聽她給這涼亭起了同樣名字,想她多是掛念興慶府裏的人事,因而問道,“如今身在汴梁,牽掛的是興慶府,從前題下這詩的時候,掛念的是誰?”
“是我娘,天聖九年她罹難了,我跟著我爹去了河西。”百花揭開蓋子,酒氣撲麵而來,她伸手輕輕拂開、淡淡道,“我一直掛念著她,原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迴來中原了,才題了這兩句。”
“你說的那樁舊案,是和令堂有關嗎?”
百花手微微一抖,勺中酒微微灑出了些,頓了一頓才道:“嗯,天禧三年,龍津橋的魏家遭了火災,我想查一查當年的事情。”
狄青見她神色黯淡了些,不想擾她的興致,轉而道:“這屠蘇酒的味道倒頗為熟悉。”
百花抬眸,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臘藥是玉娘子送來的,酒的味道自然就和玉府的一樣。”
狄青訕訕擱了酒杯,還不知說些什麼來找補,卻見百花已拿起桌上的貔貍肉,靠近了一嗅、好奇道:“這是什麼稀罕東西?”
“是貔貍肉,聽聞肉質極為肥美,在契丹都隻用於接待上賓。”
“貔貍?莫不是遼國才有的稀罕物種?”
“倒也不是,”狄青低頭笑道,“若是在中原,貔貍便被稱作黃鼠狼了。”
百花一驚,忙將那肉放迴盤子裏:“野生黃鼬多以鼠蛇為食,如何吃得?”
“雖說是野味,這貔貍卻是宮裏頭用羊乳喂出來的。”狄青伸手拿起她舍掉的那塊帶骨肉,笑道,“今年得了這一盤,許多人都眼紅著要跟我換呢。”話畢咬下一口,頗為滿意地挑了挑眉:“果然好吃,嚐嚐?”
百花將信將疑地看他一眼,到底忍不住誘惑嚐了一口——那肉果真肥厚鮮美——她點點頭道:“隻是太膻了些。”
“我還想你在西北待了這許多年,吃慣了黨項菜式,會嫌這肉不夠味。”
說及此處,百花忍不住得意道:“我有陛下禦賜的廚娘,聽說是從前伺候李順容的。”
“李順容?”狄青笑道,“是貍貓換太子的那位李順容吧?劉太後駕崩後,今上已下旨尊她為壯懿皇太後了,聽聞官家有心將福康公主下嫁到李家,以扶持母族、彌補孝心。”
“到底是欺負那位公主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娃娃。”百花歎道,“不過也好,早早地被定好了去處,不必生出些別的心思,也不至於太難過了。”
“什麼心思?”狄青脫口而出,談的是福康公主,問的卻是她。
見她聞言抬頭,一雙眸子裏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狄青頓時福至心靈,直勾勾地望迴去,期盼著能從那雙眼睛裏看出些什麼。
百花被那眼神灼得心慌,低頭飲下一杯酒、顧左右而言他道:“我又不是你大宋子民,哪裏知道福康公主的心思。”
一句話搪塞過去,不料狄青不依不饒,語氣帶著些嚴肅的認真:“那你呢?”
外頭又起了風,爐子裏跳動的火光映著她的眸子格外明亮,卻又因喝過酒而有些朦朧水汽。
狄青如同溺水者一般期盼著她的迴答,充耳都是自己心跳的怦怦聲。
“是不是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白蒿的聲音遠遠傳來,如在夢中的二人頓時被驚醒,不約而同地望向園子裏。
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夜空也熱鬧了幾分。
“竟然下雪了。”百花驚喜道。
楚清若是瞧見這雪夜飲酒的樂事,還不知道要怎樣眼紅呢。
百花連喝了好幾杯,正是興致高昂的時候,她擁了鬥篷快步走下涼亭來,置身於漫天大雪之中,忽然有些如釋重負的愉悅。
狄青也隨著走到園子裏,見她伸出雙手去掬那雪、模樣是少有的天真幼稚,隻覺得心裏最柔軟的一處不可遏製地塌陷下去。
百花轉頭見他也站在雪中,兩步走到他跟前,一雙眼睛亮亮的、帶著毫不掩飾的情意。
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了她滿身,她昂首笑道:“我的心思,總是會讓人難過的。所以,就不必說了。”
一句話含含糊糊地說完,百花轉身便鑽進梅林裏去,餘下狄青一人呆立雪中。
望著她若隱若現的身影在樹影間穿梭,再把她方才的一句話品了千百迴,狄青心中的喜悅終究是壓過了無奈和苦澀,低頭輕笑、自言自語道:“分明已經說了。”
而對我來說,能和你煮酒賞雪、促膝共話,即便是飲鴆止渴,又有什麼好難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