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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迴響著一陣金屬的敲擊聲,伴奏著走街串巷的貨郎的吆喝聲,優哉遊哉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聲音蕩漾在這春日的明光裏,讓人生出一股子慵懶的倦意來。


    當薛崇訓的人馬走近時,那貨郎一瞧前麵的家奴扛的戳燈寫著字,還有邊上考究的馬仗,貨郎急忙避到道旁,吆喝也停了下來,用敬畏的眼光看著大搖大擺在街上橫行的人馬。


    薛崇訓這是往家裏走,本來晚上在母親府上有次密謀,他是打算留在公主府待到夜裏的,但聽到家奴稟報說宇文孝有事求見,正在衛國公府等候,好像有什麼事兒,他便告辭而迴,準備見了宇文孝再來。其實很早以前他就在思考政變的可行辦法,已經想過無數遍,所以並不需要臨時抱佛腳,事到臨頭隻需琢磨用什麼方式說出來讓母親信服就行。


    迴到安邑坊北街,薛崇訓見到了宇文孝,但並未請他到衛國公府去,隻帶到斜對麵的小別院氤氳齋裏說話。一麵走,薛崇訓一麵說道:“這段時間你們家的人盡量少和我來往。”


    宇文孝聽罷有些不快,而且見薛郎連家門都不讓他進,心裏就更加添堵,但麵子上不好表露出來,隻得輕輕提到:“宇文姬聽說你迴長安了,在老夫麵前埋怨,你也不提前派人說一聲,她本來想去接你的。”


    “哦”薛崇訓看了老頭子一眼,張了張嘴最後作罷,不想過多解釋了,恐泄漏了風聲。他已經感覺到老頭子的不滿,不過想來宇文姬又不是他的正室,老頭子更談不上丈人,也就難得多說,以後他自會明白其中道理誤會是小事,泄密才是大事。


    薛崇訓想了想說道:“這次我迴京是為述職,過兩天就得走。我在洛陽聽說你弄出命案來了?”


    宇文孝忙道:“今天我急著和薛郎麵談,正是為了此事。命案絕非我做的,我做官之後一向謹小慎微嚴以律己,髒活從來不幹。”


    薛崇訓和他走進小院子門口的一間倒罩房,請他入座之後問道:“查出行刺的元兇沒有?”


    宇文孝道:“查是查出來了”


    “誰?”


    “還能有誰,就是高力士!”宇文孝道,“我按照薛郎的線索查到了接頭的人,用了點手段逼問出大概和另外的線索,不料還沒來得及繼續順藤摸瓜,那人就死了現在是一點證據都沒有,光憑中間人口紅白牙一口說辭。”


    薛崇訓沉吟道:“還真是他,我當時也想,除了他誰還會對我用如此手段?沒有證據也無妨”


    此時他心裏已動了殺機,倒不是因為心裏憋不下那口惡氣,隻是高力士居然會用刺殺這種方式報仇,薛崇訓心裏不禁一涼,仿佛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高力士心中的仇恨對一個如此痛恨自己的人,隻有反過手將其毀滅才好安心啊。至於對錯好壞都是浮雲,糾結那些東西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麼。


    薛崇訓臉上露出的殺氣又緩緩平息下來,他淡然道:“這事就到此為止,你不用再過問了”


    此時他忽然有些後悔讓宇文孝去查那件事,萬一這次政變失敗,太平一黨自然灰飛煙滅,恐怕宇文家也會被高力士死死咬住。想到宇文姬,薛崇訓心中歎了一口氣,她應該是一個真正的好人。本來想提醒宇文孝一句,讓他有個準備,隨時準備跑路,但又怕泄漏出什麼蛛絲馬跡,薛崇訓猶豫了一陣最終作罷。


    說完高力士的事,薛崇訓便送宇文孝出門,迴身到院子裏後一個家奴悄悄說道:“郎君還記得蕭衡麼?被關在下邊都幾個月了,平日都是我負責送飯,怕郎君給忘了”


    薛崇訓一拍額頭,他真把那人忘得差不多了,便問道:“還活著?”


    家奴道:“可是一條人命,郎君沒發話,誰敢亂來。”


    “帶我去瞧瞧。”薛崇訓道。於是那家奴便帶著他先去了柴房,這裏有兩道地下室的門,一道是通往那間“桑拿”小木屋下麵的,是奴婢們生火的地方;另一道門裏麵是個儲藏室,不過現在私押了個人,和地牢一樣。


    管鑰匙的家奴開了門,薛崇訓和兩個心腹侍衛便沿著石梯走了下去。這通道上方用整塊的木板撐著,向下走了一陣,頭上還有水滴下來,看來這院子下麵應該有地下水脈。


    奴仆點了燈,地下室內總算有了點亮光,隻聽得一陣鐵鏈“嘩嘩”的響動,一個沙啞淒慘的聲音嚷道:“飯吃飯”


    奴仆道:“用鐵鏈拴著,跑不了,這裏不透風,任他怎麼叫都沒用。”


    薛崇訓接過燈,循著聲音湊近了一看,頓時大吃一驚,麵前這個人,哪裏還是俊俏的書生蕭衡?披頭散發,一頭又髒又糾結的亂發批在上半身上,臉也被遮得差不多了,幾個月沒洗澡身上更髒薛崇訓聞到一股異樣的惡臭和糞便臭味的混合氣味。


    “怎麼弄成這樣了”薛崇訓心中泛出一種說不出的感受。自己竟然把活人折磨成了這樣?


    家奴道:“那些進官府大牢的人,關得久了都這幅鬼樣子,沒法子,既然是犯人誰還當菩薩侍候著?能每天給飯已經對他不錯了。”


    薛崇訓陷入沉默,其實蕭衡雖然對紅顏知己心腸硬了一點,並沒有做什麼大奸大惡的事。倒是薛崇訓自己,把一個人關成這樣,反而狠毒了一點。他也不用給自己找借口,自己就是這樣的人罷?


    蕭衡這個新科進士、翩翩郎君,栽在薛崇訓手裏,實在是倒十八輩子黴。薛崇訓想了想:人生本就是如此吧,他蕭衡再瀟灑,能比得上自己的父親薛紹高貴灑脫麼?父親不是照樣被這樣關著餓死的?


    “這個人不能放走了,否則很麻煩。”薛崇訓冷冷說道。


    那家奴忙道:“郎君想他怎麼死?”


    薛崇訓又想起了自己那餓死在牢裏的父親,便淡淡說道:“給他弄頓好的,要有酒有肉然後停止供飯,順其自然吧。”


    “是。”家奴恭敬地應了一聲。


    “飯吃飯”蕭衡又喊了一聲,他看起來神智已有些不清。


    薛崇訓心裏莫名地一陣疼痛,這時上麵一滴水珠滴到了他的頸窩了,冰涼冰涼的,讓他渾身都是一冷。


    其實他更多的是恐懼,如果政變失敗自己落到李三郎和高力士的手裏,會怎麼死?隻會比蕭衡更慘吧?


    有時候刑不上士大夫這樣的話都是屁話,韋後當政的時候,有一個宰相因為政治鬥|爭落了下風,被發配到嶺南,韋後又派了個禦史下去,賜死那宰相。禦史的幹法是叫人砍了毛竹編成竹篾,然後脫光那宰相的衣服,把他放到竹篾上來迴拉,直到把身上都肉都刮光,隻剩下白骨


    記憶裏的曆史上,薛大郎是怎麼死的?薛崇訓忽然很好奇,但實在記不得,反正是被李隆基賜死的,太平公主的四個兒子,他李隆基的表兄弟,隻活了一個。


    宇文老頭子迴到家時,宇文姬異常熱情地上來噓寒問暖的,終於用不經意的口氣說道:“對了,爹爹見到薛郎了麼?”


    老頭子一聽就氣不打一出來:“見是見到了,連府門都沒讓進,還叫老子以後少和他來往。”


    宇文姬臉上的熱情頓時凝固。本來她還特地仔細妝扮了一番,精心畫眉、施上胭脂,特別是她引以為傲的朱|唇,更是塗得一絲不茍,讓她那張原本就嫵媚的臉看起來更加嬌|美動人,猶如春天的花朵一般,美麗而不失格調。平時的男裝也沒穿,穿了一身半新的淺色襦裙,雖然看上去很普通的衣服,顏色也不鮮豔,但她可是精挑細選的,要的就是這種內斂的美。顏色和質料不奪目,但是裁剪得非常精細,力求把她那婀娜的身材襯托出來,大的地方顯得更大,小的地方顯得更纖細。


    如此上心,為了什麼?她有點難以置信地說道:“他真這麼說?”


    老頭子哼了一聲,板著臉徑直就往裏走,也不想多言。隻留下宇文姬呆呆地站在門邊,腦子一片空白,真不知在想什麼。


    她拉下臉,默默地跟在老頭子的身後迴屋去了。迴到閨房,坐到梳妝臺前麵,她怔怔地看著鏡子發了一陣呆。


    難道是他已經感到膩了?宇文姬在鏡子裏看著自己嬌|媚的臉,對自己的長相還是很自信的,到大街上隨便一走,能比她漂亮的還真不常見但一想到宮裏那個豔|名遠播的金城公主,她又有點不自信起來。


    “隻圖自己快活,膩了就丟,這樣的人,值得我上心麼!”宇文姬滿肚子怨氣罵道,“就當自己倒黴,白白便宜了個畜生!盡早脫身比較好!”


    “恨你!恨你”她又感到十分不甘心。


    轉而之間,她又想起城隍廟他勇敢地擋在自己的前麵,那健壯的身軀猶如一座大山,能遮風擋雨的大山悲壯而美麗。


    不過,如果他真的是個為了情義不顧性命的人,還會計較出身麼,非要娶個公主才行?恐怕正如他親口所言:作為一個貴族,無法忍受女人死在自己麵前的恥辱。


    於是宇文姬先是憤恨,然後是懷念,現在又清醒了一些:從平日他的言行處事來看,可不是個舍己為人的人,或者說他根本就很自私!城隍廟那次事情,不是為了愛,隻是他的一種信念?


    宇文姬也覺得自己真是犯賤:那個人卑鄙無恥,他自己的什麼狗屁信念,關我什麼事?貴胄什麼了不起,瞧他那得瑟的,不就是有個厲害的娘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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