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鶯與公爵(下)
當天夜裏,裏奧剛洗完澡,門鈴就響了。
他迅速整理一下頭臉的偽裝,係好白色長浴衣的腰帶,走過去開門。
門外是兩名穿著黑色西裝的壯漢,用恭敬的態度說:“揚先生,抱歉打擾到您的休息,小亞弗爾公爵想請你過去喝杯茶,請務必賞光。”
小亞弗爾?裏奧沒有料到,當他還在想法設法,盤算著如何接近這位被褫奪了繼承權的公爵之子時,對方就主動送上門來了。
這是個事半功倍的開端,還是不祥的預兆?他思索了兩秒鍾,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
從所掌握的資料中得知,小亞弗爾較少在俱樂部活動中露麵,組織事務一般交代給秘書奧利弗處理,比起真槍實彈的狩獵,他似乎對沙龍之類充滿閑情逸趣且不用勞動軀體的活動更感興趣。
而那些上流社會的沙龍對於裏奧而言,仿佛是另一個宇宙空間裏的東西,他既嚐不出某一瓶葡萄酒的產地和月份,也記不清每一匹名種賽馬的祖先是誰。你不能指望不到一個星期的強化培訓,就能把一個平民包裝成真正的貴族,他頂多隻能算個高仿品,還是不敢拆開外殼的那種。
如今有這麼一個機會從天而降,即使覺得莫名其妙與危機隱伏,裏奧也決定要抓住。
“十分榮幸,”他端出招牌表情——一種看似平易近人、卻充滿了倨傲與距離感的似笑非笑(這個微表情,當初他對著鏡子練了不下百次,才在禮儀老師那裏勉強過關),對兩名保鏢說道,“能否先讓我換一下衣服?”
十五分鍾後,裏奧在保鏢的引領下,出現在會所最內部,那棟外形酷似歐洲城堡的建築物中。進入一扇花紋繁麗的黑胡桃木門,眼前是一間裝飾奢華的會客室,寬敞的空間裏隻有兩名女傭在動作輕盈地泡著茶。
不,不止這兩個,露臺上還有一個人,背影被層層白色紗簾阻隔,隻能隱約看到一些輪廓,很容易令人忽略,但敏銳的職業性令裏奧迅速發現了他。
女傭們泡完茶,行了個屈膝禮,安靜地退下,木門無聲地關閉,會客室頓時成為一間寂靜的藝術品展覽館。
裏奧沒有欣賞那些難得一見的珍品的心情。短暫的思索後,他憑直覺選擇了一個出發點,走過去掀開紗簾,十分隨意似的,跟那人並排站在露臺欄桿前。“房間裏有很多了不起的收藏,您喜歡那些藝術品是嗎,公爵?”
“是的,不過我更喜歡人們看到那些藝術品時的眼神。”另一個男人用優雅的英式口音說,用語規範到近乎拿腔拿調。
裏奧立刻對他有了個初步的概括:沉浸在被漫長家族史熏陶出的優越感中不可自拔的貴族遺少。這一點從他的打扮上也能看出來,用一條緞帶束在腦後的齊肩卷發,領口袖口滿是花邊的絲質白襯衫、以寶石為紐扣的藍底銀紋修身馬甲,充滿古雅的巴洛克風情,活脫脫像是從中世紀油畫中走出來。
容貌俊俏陰柔,膚色是少見天日的蒼白,眼珠卻黑黝黝地如同兩口深井,目光閃動間,仿佛月色下的井沿,蕩漾著一層遺世自矜的浮光——這個以精雕細琢的姿勢倚在欄桿上的年輕男人,就是小亞弗爾,他此行的標的。
“可以理解。”裏奧微微頷首道,“我也有不少收藏,不過與公爵不同的是,它們並非越古老越有價值,反而更新換代得相當快。實際上,我也更喜歡人們看它們時的眼神,尤其是當我將它們頂在他們腦門上的時候。”
小亞弗爾有點意外地看他,似乎吃驚於話語中赤/裸裸的暴力成分,盡管他知道對方的身份,一個頗有家世淵源的軍火頭子,但看他的外表,又完全不像是屠夫的類型。
倒是裏奧先笑起來,“我說得太粗俗了?抱歉,公爵閣下。”
“不,這麼說很有意思。”小亞弗爾說,“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有趣,揚先生,我想我們或許能成為朋友,你可以叫我利斯塔。”
裏奧並不認為僅憑一麵之緣就能和小亞弗爾交上朋友,這更像是一種社會層麵上的認可——對方認可了他的身份,並賦予他與自己直接對話的權利。當然,用的是亞瑟王對待圓桌騎士的態度。圓桌,並不代表著平起平坐,是一種恩賜般的寬容。
不過裏奧並不在乎這些,他隻需要打蛇隨棍上,顯得自信而隨性即可,“那麼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加西亞。”
小亞弗爾眼中掠過欣賞之色,朝他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我的朋友。”
“我也一樣。”裏奧禮節性地與他握了握,感覺到一股潮濕的冰涼,仿佛冷血動物帶著鱗片的皮膚。
他厭惡這個陰柔華麗的男人,不論是從公家任務,還是私人感受上。但眼下他得藏起這種情緒,並擺出一副深懷好感的模樣。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明天的活動,你會參加嗎?”裏奧問。
小亞弗爾沒有正麵迴答,反問道:“你知道獵狐嗎?”
“捕獵狐貍?”
“是的,一項曆史悠久的活動。我們帶著親自馴養的馬兒和合手的獵槍,去享受清新的鄉村空氣、悠閑的莊園生活、為民除害的榮譽感,以及與容貌姣好的鄉下姑娘的露水情緣,這是貴族們的愛好之一。不過,比起親自操刀把自己弄得全身都是血腥味與火/藥味,我更喜歡看著。驚慌失措、疲於奔命的獵物;遊刃有餘、步步緊逼的獵手,一切都像戲劇一樣在叢林舞臺上演,多麼有趣!唯一不同的是,普通舞臺上,倒下的角色到了幕後又能複活,等待下一次上場,繼續千篇一律的臺詞;而在這個真實的舞臺——”
小亞弗爾居高臨下地向遠方叢林伸出雙臂,音樂家一般做出指揮的手勢:“每個生命隻有一次,每句臺詞絕不重複,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死神的紅花將投擲在哪個人身上。這種全然未知的精彩,難道不比任何一場戲劇都更動人心魄嗎?”他沉醉地閉上眼睛,仿佛在諦聆著某種聽不見的樂曲,混雜於林濤與海風中四散傳揚——那是即將上演的,一場生命絕響。
操/你媽的動人心魄!裏奧在心底怒斥,那不是狐貍,是活生生的、跟你毫無二致的人!還是說你自覺已經高貴到脫離人類的範疇了?!這一刻,他有種把身邊這個人渣從高臺上扔下去的衝動,但想到任務,他咬牙忍住了,帶著仰慕的微笑說出令自己作嘔的話語:“雖然我對舞臺戲劇之類的東西沒有太大興趣,但我不得不承認,閣下的想象力足以化腐朽為神奇,這個點子實在是太精彩了!比起那些兇猛有餘智商不足的野獸,人獸才是最富趣味與挑戰性的狩獵對象,我已經迫不及待想體驗一下你的創意了!”
公爵之子如同一頭被摸到順毛的貓,露出慵懶的愜意之色。“你充滿活力,加西亞,但不太注意勞逸結合,”他意有所指地說,“你不覺得夜鶯是一種叫聲動聽的可愛鳥兒嗎?”
裏奧遺憾地聳肩,“我知道這麼說可能會得罪人,但我這人不太擅長說謊——那些鳥兒空有一身漂亮翎毛,卻毫無氣質與內涵,實在很難以令我動心。”
“氣質與內涵?”小亞弗爾偏過頭看他,“你想要什麼樣的氣質內涵?”月色下他的側臉鬱麗懾人,散發出鴉片般陳腐的甜香,從典雅到情/色隻隔一線,變換之快令裏奧措手不及,“像我這樣的?”
“就、像您這樣的……”他磕磕巴巴地重複。
帶著一種刺激的征服感,小亞弗爾笑了,他不介意再多個褲下之臣,尤其這個年輕而強健的軍火頭子是他喜歡的長相類型。
他悠然自得地走近兩步,抽出胸口衣袋內疊成花式的手絹,慢慢地、挑逗味十足地塞進另一個男人的西裝口袋,聲音低柔地說:“如果你能獵到一隻最狡猾美麗的狐貍,把它獻給我,我會給你獎賞的……期待我的獎賞吧,那會令你心蕩神馳。”
直到迴到自己的別墅房間,裏奧才一洗臉上的春風得意,換上清醒而厭惡的表情。他無法忍受地從口袋中揪出那條噴著香水的絲綢手絹,狠狠甩進了垃圾桶,想了想,擔心被收拾衛生的傭人撿去後節外生枝,又無比嫌棄地從桶裏拎出來,扔進壁櫃某個抽屜深處。
他原以為小亞弗爾是個草菅人命的人渣,如今看來,還要再加上一個修飾詞:草菅人命的娘炮人渣。天知道這家夥為什麼會對自己感興趣,迴想起對方的那種眼神,仿佛一隻邊交尾邊將配偶生吞活剝的母蜘蛛,從每一個毛孔往外噴射出蠱惑的毒液。
——真見鬼,局裏提供的情報上,為什麼沒寫明他有勾引男會員的愛好?裏奧惱火地想,那樣我一定叫化妝師幫我設計個奇醜無比的造型!
想到自己為了完成任務,還得送上門去讓人勾引,更無法忍受的是,還不能強硬拒絕以免對方翻臉……裏奧簡直憋悶得要吐血。
真希望這個該死的任務快點結束!他又洗了個澡,將沾染到的香水味衝刷得幹幹淨淨,而後吃了一粒藥片躺上床,一邊等待睡意來臨,一邊默默地想著:明天……明天。
遵照醫囑減半再減半的藥量並沒有像他擔心的那樣不給力,或許是黛碧的鬼魂平靜離開不再糾纏他的緣故,他慢慢地睡著了。
他夢到了李畢青與手捧花束的茉莉並肩站在白色的婚禮上。他捏著卡片念賀詞,卡片上的每個字都伸出爪子,緊緊抓住他,無法轉身逃開,持續被痛苦煎熬。
他還夢到了全身浴血、麵目模糊的殺青。當他舉著槍,將企圖逃脫的對方撲倒在地時,卻赫然發現他們在屍橫遍野的戰場**擁抱。
殺青的目光冰冷,身體卻火熱。
他的一部分在他體內,而他的三棱軍刺在他體內。
追著我。他聽見他說,一直追著我,直到地獄……
裏奧猝然驚醒。
窗外晨光熹微,阿爾忒彌斯女神的狩獵日已經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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