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日不如撞日。


    要說也是巧，1983年的聖誕節(jié)這天居然還是周日。


    這也就是說，這天不但是大多數(shù)人的休息日，也是目前以接待內(nèi)賓為主的“壇宮”，客流量相對比較少的一天。


    於是寧衛(wèi)民便答應(yīng)了江惠，當(dāng)天下班後赴約，和他們見麵。


    但讓人極為意外的是，明明說好是七點整在外見麵。


    結(jié)果到了下午五點半左右，江惠竟然親自跑到“壇宮”來了。


    當(dāng)時，寧衛(wèi)民在自己的辦公室，見到敲門進來人是江惠時，他簡直驚訝壞了。


    因為他非但沒想到江惠會主動上門來找他。


    而且江惠的打扮也夠張揚、豔麗的，和他上次見到時大變樣了。


    隻見江惠身穿一件紅色的羊毛大衣，腳踩著極高的高跟鞋。


    原本長直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燙過了，但沒有散著，而是梳著一個馬尾辮。


    更重要的是，江惠顯然還化了妝。


    扇兒胡同2號院的鄰居們，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聚得這麼齊全，湊在了一起吃飯。


    李主任也如約前來赴宴，坐在了首席正當(dāng)中。


    開席的時候，大家自然率先要向他敬酒。


    邊家和米家人也都爭著謝他。


    在場的人還都想請李主任給大家上兩句。


    結(jié)果誰都沒想到，大夥的巴掌“呱唧”了幾下之後。


    李主任發(fā)言居然特別實在，一點虛頭巴腦沒有，直接就奔了實質(zhì)核心。


    “大家都別謝我啦，也別敬我酒。其實這事兒說到底，關(guān)鍵還是在於咱們衛(wèi)民的禮讓啊�！�


    “不瞞大家說，當(dāng)初老康跟我說這事兒，我都不相信，居然會有人甘願把自己的工作機會讓給旁人？這覺悟也太高了點。”


    “當(dāng)然，現(xiàn)在咱們大家都明白了，其實這並不是什麼覺悟問題，而是人情啊。我得說，就是這份人情把我給感動壞了。我才會不惜力去跑這件事。上麵呢，也和我是一樣的，才會破例批準(zhǔn)咱們的不情之請�！�


    伴隨著這番話，大夥兒都不禁看向?qū)幮l(wèi)民。


    羅家人滿是讚佩之色。


    邊家人和米家人是由衷的感激。


    各人的具體不同之處在於，邊建軍和邊建功哥兒倆，目光裏有著心虛和歉疚。


    邊大媽、米嬸兒和米曉冉，卻是激動得眼圈通紅，泛上了淚花兒。


    米曉卉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呢，就像看個大英雄似的對寧衛(wèi)民目露崇拜。


    而邊大爺和米師傅，則不約而同對視一眼站起來。


    共同舉起酒杯走向?qū)幮l(wèi)民，代表家人要敬他一杯。


    這樣的情形，讓毫無準(zhǔn)備的寧衛(wèi)民可嚇了一跳。


    他趕緊起來端起酒杯，從年輕人那桌迎了上來，弓著身子跟兩位長輩碰杯喝了。


    於是在大夥兒的一片叫好聲裏，李主任哈哈笑了幾聲，才又繼續(xù)說道。


    “現(xiàn)在迴過頭再想想，實在有意思得很。這才多久啊。去年的情形大家還都記得吧？當(dāng)初康師傅和衛(wèi)民都湊在一起迴來的時候，我是最擔(dān)心咱們扇兒胡同2號院這鄰裏關(guān)係的。”


    “那時候真為這一老一少緊張的關(guān)係發(fā)愁，急得滿嘴大燎泡。又哪兒會想到，最後他們會自己就把關(guān)係捋順了，咱們這院兒又會變得如此和睦啊。”


    “這隻能說人間自有真情在，遠親不如近鄰這話是對的。人們都說夫妻是緣分，父母兒女，兄弟姐妹是緣分，其實能湊在一塊兒當(dāng)鄰居也是緣分。”


    “說心裏話，我真心羨慕咱們2號院的鄰居們。我覺得，大家能住在咱們2號院，有彼此這樣好的鄰居，那真得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往後咱們大家夥，就這麼和和美美好好兒過日子，互幫互助，互相禮讓，我相信對咱們2號院來說，再大的難事也不會真是難事，遇到任何困難都會得到圓滿解決。大夥兒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


    這話確實激勵人心，全院兒的居民聽了都不由誠心的鼓起掌來。


    甚至羅師傅還接了一句下茬。


    “您這話說得太對了，我們大家夥，也都希望下輩子也湊在一起當(dāng)鄰居呢。”


    這話一說，在場的人全都笑了。


    隻是接下來，李主任的話就略顯沉重了，真是大家沒能想到的。


    他居然當(dāng)眾做起了個人檢討。


    “可我還是得說一句啊，這件事盡管有了個好結(jié)果，卻讓我很慚愧。因為給咱們胡同的孩子們找工作，實際上是我的責(zé)任啊。”


    “讓大家這麼著急上火，隻能說明是我工作沒做好，沒能及時替大夥兒解決實際困難，是我對不起大家。”


    “所以在這兒，我給大家道個歉。同時，我也得謝謝衛(wèi)民啊。是他幫我彌補了過失，是他幫了我一把啊。他的工作問題，我一定想辦法……”


    話到這兒，自然就有點顯尷尬了。


    李主任這真情流露，讓大家夥感動是感動，卻真有點無法承受，也無法適應(yīng)。


    好在寧衛(wèi)民不是沒見過場麵的主兒。


    就在大家誠惶誠恐的時候，根本不用康術(shù)德提醒，他已經(jīng)接過話來扭轉(zhuǎn)氣氛。


    “李主任，您可別這麼說，這事兒不怪您，大家心裏都明白。”


    “您是個實實在在的好幹部，真心為咱們附近的居民著想。我們能遇見您這樣的父母官，也是福氣�！�


    “還是您那句話對，咱們大夥都得互幫互助才能克服困難，要單指一個人，什麼事兒也玩不轉(zhuǎn)�！�


    “其實誰該謝誰啊？誰又對不起誰�。窟@是一筆羅圈兒債……”


    說著他端起酒杯，走到了長輩這桌兒來。


    “各位大爺大媽，大叔大嬸兒，這幾年大家夥兒為我操了不少心，受了不少的累。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呢。”


    “我雖然沒爹沒媽，可從迴了咱們這個院兒，就從沒感到過丁點孤獨。還從各位長輩身上，學(xué)迴了怎麼為人，怎麼處事�！�


    “我得感謝大夥兒啊，尤其得感謝康大爺能包容我過去的年少無知，包容我的不懂事。其實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我也要敬大夥兒一杯�！�


    說完，一飲而盡。


    這時又是羅師傅說了句實在話。


    “好不當(dāng)央兒的，今兒這是怎麼了？怎麼弄得跟感謝大會似的？”


    “行了，衛(wèi)民，你的感謝大夥兒都聽見了。那咱們可說好了，等大夥兒這杯酒一喝，可就是最後一站了�！�


    “就拿我來說，我就不去感謝老邊和老米今兒做東請我作陪了。要不，挨個都這麼謝完了，咱們大夥兒就得謝到晚上去了。一口菜沒吃，就得全喝醉了�！�


    “哈哈哈……”


    羅師傅開的玩笑引發(fā)了徹底開懷大笑。


    這次是真的開宴了。


    大家再不彼此客套，都舉起了杯筷開動。


    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啊。


    一切的滋味兒就這樣在彼此相碰的杯中酒裏，在大家輪番布菜的相讓中。


    一口一口被人們品味著，吞下肚兒去了。


    而釋放出來的，是神清氣爽，是萬物勃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