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宅院裏或打掃、或采購的人出出進進,後院廚房灶臺邊上新劈薪柴整齊的堆著,鍋內的臘八粥冒著層出不窮的泡泡,飄散著遮不住的香味。
冬日裏最大的好處就是安靜。
連雲來找到連琪,說徐媽問小姐的粥怎麼辦。
連琪在門外要進來的時候大概知道自家小姐和齊少爺的‘戰爭’已經結束了。
她陪小姐一塊長大,每次兩位少爺小姐鬧別扭,齊少爺先低頭肯定是錯不了,可自家小姐也不會真的生齊少爺的氣。
兩人無形中的包容和愛護已經在歲月裏沉澱進了彼此的生命,難舍難分。
叩門的聲音從外間傳來,打斷了兩人的溫情,陸其華掙開齊思任的臂膀,走到外室打開門,連琪在門口站著,“小姐!
陸其華側過身讓連琪進來,有些疑慮的問道:“有事怎麼不進來說,這麼冷的天站在外麵做什麼?”
連琪瞥了眼齊思任,說道:“我進來也哄不開心小姐啊。”
陸其華臉上一紅,瞪了連琪一眼,“你再胡說,就跟連雲去把活兒換了,以後不要你了!
“是是是,連琪不敢了!边B琪假裝告饒著。
繼續笑著說道:“小姐,是徐媽,她說你跟齊少爺煮的粥好了,在廚房熱著呢,問你要不要吃了!
陸其華這才想起自己還煮著粥呢,“你快去告訴徐媽,粥還吃呢,別遲了被徐媽倒掉了。”
連琪應聲轉身往廚房的方向去了。
陸其華掩上門,將門口衣架上的大衣取下來,走到齊思任跟前,示意他彎腰,替他穿好大衣,攏好衣領,才抬頭說:“你過去叫一下爹娘,我去喊表妹。”
“好,那我叫了伯父伯母就先過去在前院等你們!
“嗯,去吧。”
齊思任出去後,陸其華也去了付嬌的房間,進去的時候付嬌正在剪窗花,小人花草,福壽小字,各式各樣剪紙栩栩如生。
陸其華拿起來仔細看了,驚奇的問:“表妹,你怎麼這麼能幹啊,長得漂亮,還生的一雙巧手!
付嬌不好意思的說著,“小時候過節,娘經常剪,跟著學了一點。眼看著要過年了,想著剪一些,圖個喜慶,我還怕表姐不喜歡呢。”
陸其華還在擺弄著那些剪紙,聽付嬌這麼說,抬頭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到,我啊,就隻會惹娘生氣,這下好了,你以後多陪陪娘,她可喜歡你了!
“可表姐識字啊,還會讀好多書,不像我,就隻認識自己的名字!闭f話間又剪了一對比目魚,低著頭,看不清情緒。
聞言,陸其華拿著窗花的手頓了頓,轉過身在付嬌身邊坐下,“反正這院子就我跟連琪兩個人住,你就住在這兒,要是想認字,以後我和重華哥哥都可以教你啊,你這麼聰明,學起來一定也快!
聽到陸其華這麼說,付嬌放下手裏的剪刀,驚喜的問道:“真的?表姐可以教我識字嗎?”
“當然了,難道我還騙你不成!标懫淙A順了一下付嬌搭在胸前的麻花辮笑著迴答。
付嬌彎著眉毛,眼裏滿是期待的看著陸其華。
陸其華笑了笑,開口說道:“對了,今天過節,我跟重華哥哥煮了粥,一起去嚐嚐!
說著挽著付嬌的胳膊出去了。
到前廳時,爹娘和重華哥哥還沒有來。
連雲在擺碗筷,看到來人,問候道:“小姐,表小姐,夫人說你們來了就先坐,她跟老爺馬上出來!
“嗯,知道了。對了,重華哥哥去叫爹娘了,怎麼也不見人?”
“迴小姐,齊少爺跟老爺夫人一塊呢!
陸其華拉開椅子讓付嬌先坐下,對連雲說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還有,廚房的粥,我煮的多,你叫上其他人,一起過去吃,熱鬧熱鬧!
“是,我替大夥兒謝謝小姐!边B雲笑著躬了一下身,轉身去了後院。
陸其華和付嬌在飯桌旁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父母出來,眼見外麵雪下得大了些。
她起身往炭盆裏加了新炭,炭盆裏立馬發出‘嗶嗶啵!妮p響聲,在靜默的廳房裏格外清晰。
不多時,陸其華的爹娘跟齊思任從側門轉了進來,齊思任走在最後,一個勁的朝陸其華傻笑,後者權當沒看見,起身問候爹娘。
看付嬌也準備起身,陸夫人忙道:“快坐下,都一家人,別拘謹。”
陸其華幫爹娘扶著椅子坐下,看爹娘好像有心事,也不敢多問,想一旁的齊思任投過去詢問的眼神,齊思任隻是笑著用嘴型無聲的說了句:“沒事”。
齊思任拉開身旁的椅子,陸其華走過去坐下。
連雲把粥端進來之後,付嬌便搶著接了盛飯的任務。
到齊思任跟前的時候,付嬌伸手去接齊思任麵前的碗,齊思任不動聲色的將碗往一旁推了推,打趣道:“你這樣可把你表姐慣懶了,你去坐,我的粥讓你其華盛就好!
聽齊思任這麼說,陸其華隻是嗔怪的看了一齊思任,把長發撥到耳後,拿了碗起來彎著腰盛飯。
陸夫人抬頭剛巧看到陸其華的側臉,蹙著眉問道:“其華,你耳朵上是怎麼迴事?”
“?什麼。俊标懫淙A放下碗,用手在耳朵上蹭著,看向齊思任。
齊思任從大衣兜裏拿了手巾輕輕的擦著,“好了,可能是早上煮粥的時候不小心蹭的,幹淨了。”
拉著陸其華坐下,陸夫人怪道:“都是大姑娘了,怎麼連儀容都打理不好,出去讓人笑話!
陸其華訕訕的衝著陸夫人眨著眼睛笑了一下,有些疑慮,她隻是淘了食材,沒有生火啊,炭灰怎麼蹭到臉上去了。
突然轉過臉盯著齊思任,“是你生的火,莫不是重華哥哥你故意抹上去捉弄我!
齊思任一下子雙手舉到頭頂,認輸道:“天地為證,不是我。我都沒……額,等等!
話沒說完,齊思任停下來脫掉了自己的大衣,抬起胳膊一看,白色的襯衫袖子上果然抹著一大片炭灰,因為穿的馬甲是黑色的,居然這麼長時間都沒注意到。
陸其華想起廚房出來的時候,齊思任幫她理頭發來著,可能是那會弄上去的。
齊思任看了看陸其華,又看向陸家夫婦,不好意思的撓著後腦勺,完全沒有二十幾歲的樣子。
陸夫人看著這兩個孩子,“你看看你們兩個,這個樣子,我們怎麼放心你們兩個去外麵呢!
聞言,陸其華抬起頭反駁道:“娘,這次可不許說我,都賴重華哥哥,要不是他……哎,娘,你剛才說什麼?去外麵,是……什麼意思。俊
陸夫人斜睨了一眼陸其華,轉頭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陸老爺會意道:“你這丫頭,連私奔的主意都打了,還在這兒抓巧賣乖呢,思任剛剛可是在裏麵跟我和你娘都交代了!
“爹,您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說話還這樣。”陸其華羞得一直低著頭。
一旁的齊思任看著陸其華,伸手替她撥了撥耳邊的頭發。。
陸其華的父親又開口說著:“我們商量了一下,等過完年你就和思任一塊去北平,我托北平的故友幫你安頓好學校,你去好好學些學問。”
陸其華興奮的看了眼齊思任,嘴角彎彎的笑著,抬起頭:“爹,你們怎麼都不跟我商量就決定了啊,要是重華哥哥把我帶到北平之後嫌我累贅,把我賣了怎麼辦啊?”
“其華,你……伯父,我,我跟你保證過的!饼R思任被他冤枉的緊張起來。
陸夫人拍了拍齊思任的肩膀,朝陸其華說著:“以後可不許再欺負思任了,從小到大都這樣,也就思任肯遷就你!
陸其華努著嘴:“爹,你看娘多偏心,就知道疼重華哥哥!
陸老爺看著圓滿的一家人,由衷的高興,“哈哈,這可不怪你娘,我也瞧著思任脾性好,不然怎麼敢放你跟他去北平啊!
飯桌上,付嬌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表姐一家人對她無微不至,可她與他們始終不一樣。
表姐房間的古董字畫她不認識,表姐身上繡了海棠花的洋裝隻在她劇院門口賣花時,在明星大海報上見過。
對麵坐著的那位齊家少爺,明明從頭至尾都對自己很客氣,卻連碗筷都不讓她碰,這一切的一切都提醒著她與這兒的格格不入。
齊夫人擱下吃了一半的粥,不放心的說著:“其華,你去的時候把連琪帶上吧,思任過去要照顧生意,身邊多個人照應也是好的。”
陸其華也停下來筷子,應道:“嗯,我聽娘的!
“姨媽!”一直安靜的付嬌突然開口。
她緊緊的咬著嘴唇,好半天才說:“我陪表姐去吧,我跟連琪年紀一般,我也能幫忙照顧好表姐。”
陸夫人有些拿不定主意的看向陸老爺。
陸其華想起剛剛她答應了要教付嬌讀書,想著一起去也有個伴,便對著爹娘說道:“爹、娘,表妹剛剛還說想學認字呢,一起去也好,我聽說,現在全國各地都在辦學,學校條件也不錯,政府還招不到學生呢,表妹的年齡也剛好!
又轉頭問吃飯的齊思任:“你說呢,重華哥哥?”
齊思任微微皺了皺眉毛,說道:“這得問問付小姐父母的意思,也不是件小事,自己怎麼能隨便做主!
陸其華在飯桌下悄悄地踢了一下齊思任的腳。
付嬌被說的有些窘迫,忙解釋道:“姨媽,我不讀書可以,就是去照顧表姐,跟表姐有個伴,我娘她,會答應的。”
陸夫人思索了一陣,對付嬌說道:“也好,你心細,跟其華一道去,我也放心些。到時候給你找個好一點的學校,多學點東西。你娘那邊,我迴頭寫信告訴她一聲,叫她安心就是了。”
“好,謝謝姨媽,謝謝表姐。”付嬌的眼裏溢著透亮的光,忙道謝著。
能帶付嬌一起去讀書,陸其華心裏挺高興的,還想跟付嬌多說幾句話的,一邊的齊思任沉沉的開口:“其華,粥涼了!
陸其華再笨也聽出來齊思任的不高興了,看了眼齊思任,低下頭喝著粥。
飯後,齊思任要迴家,陸其華起身去送,陸其華還想著飯間齊思任反常的態度。
忍不住問道:“重華哥哥,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對付嬌妹妹說話那麼刻薄!
齊思任握了把陸其華的肩膀,“沒什麼,我隻是不喜歡我們身邊跟著別人,你也知道,我從小就這樣,別多想了,快進去,我得迴去把你要去北平的消息告訴媽,她肯定會很高興的!
“好,記得迴去把襯衣脫下來讓人洗了!
“嗯,走了。
齊思任走了幾步迴過頭向陸其華擺了擺手,“快進去!
陸其華笑著點點頭,轉身迴去了。
一晃到了除夕,因為付嬌的到來,家裏添了人,再加上齊思任迴國,齊陸兩家的年過的格外熱鬧,兩家人擠在一起守歲放煙火。
夜晚十二點的鍾聲蕩起的瞬間,齊思任低頭在陸其華的耳邊悄悄的說:“其華,我喜歡這種看得見的陪伴,看著你在一年一年的除夕鍾聲裏慢慢長大,然後我們一起變老!
萬家燈火影裏,陸其華的臉上映著五彩的光芒,她看著齊思任,仰起頭咯咯的笑,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齒,下巴藏在厚厚的圍巾裏,露著半個臉龐,跟西方話劇裏精靈一樣。
以至後來的日子裏,每次除夕鍾聲在耳邊悠悠的蕩起,這樣一幅畫麵在齊思任的眼前久久不散……
在他二十二歲那年的除夕夜,十七歲的陸其華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彎著腦袋肆無忌憚的朝著自己嬌笑。
那一刻,漫天的煙火在她身後失去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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