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寧城客棧二樓。
徐鳳年做了一個夢,一個感覺十分漫長的夢,畫麵和場景十分雜亂,隻有將醒時最後一幕還能想起,他似乎迴到了武當山,再次沉入小蓮花峰後的深潭,王重樓將一身大黃庭借寒潭水為引,注入他的體內,本來已經接近完成,誰知道一塊巨大的石頭壓下來,砸開金黃色的潭水,把他拍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啊……”
失重感傳來的同時,他頓時驚醒,睜開眼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鋪著青色被褥的床上,頭頂是幹淨的天花板,下意識一摸額頭,發現金印還在,大黃庭沒丟,而且讓他欣喜若狂的是,原本吸收了八成的大黃庭,如今因禍得福,更進一步,完全變成了他的,如今真氣的境界已經跨過指玄境,晉入以前王重樓所在的大指玄境。
林青對他的每一次折磨,隻要不死,他的內功和刀術便會更上一層樓。
這令他心中騰起希望與憤怒並存的火焰,然後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抬起右臂,看著可抓可握可隨意活動的右手。
他的手……不是被林青砍斷冰凍,摔成一地冰碴了嗎?怎麼又迴來了?
徐鳳年發現手腕略下有一條淡紅色痕跡,不仔細看的話根本分辨不出。
這手是接上的?
“世子,世子,你醒了?”
伴著咚咚咚的腳步聲,寧峨眉由外麵推門走入,以前的俊俏都尉,如今戴著一個黑色眼罩,長長的疤痕縱貫左臉,甚是猙獰。
徐鳳年還發現,寧峨眉右臂前端包著厚厚的麻布,右手沒了。
他再看看自己的手,呆了好一陣子才大聲喊道:“這是你的手?我的手……是你的手?寧峨眉?你……你把你的手給了我?”
徐鳳年並不意外林青能把他的手接迴去,那畜生給褚祿山接狗腿和鷹爪,給齊當國接狼腿和狗腿這種事都能做到,何況是人的四肢。
寧峨眉:“……”
徐鳳年翻身下床,揪住他的衣服說道:“你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
查知林青要對大姐出手,他沒有多想,帶兵跟來湖亭郡,想的是什麼?想的是徐驍可以放棄徐脂虎,絕不可能放棄他這個兒子,一定會有後手,就像當初他和馬夫外出遊曆,除了老黃是指玄劍客,還有死士保護那樣,今次一定也有隱藏高手在。
事實證明確實有高手相助,他的外公齊煉華,春秋刀聖,陸地神仙,可那又怎樣,最後還是死於林青之手,林青的修為並不像外界傳言那樣,襄樊城一戰是同曹長卿合力將宋念卿廢掉,武力上限就是陸地神仙,那個畜生起碼有天人實力。
此時迴頭想想,朝廷是故意這麼宣傳的,隻為把林青和西楚餘孽綁定在一起,為其姥山島造反,綁架隋珠公主製造輿論基礎,讓世人不去思考是不是靖安王趙衡殺林青全家方才逼得他造反這種有損皇族威嚴的問題。
寧峨眉:“世子……”
這時徐鳳年發現一個情況,雖然兩隻手靈活性沒有問題,但是一大一小,看著很不對稱。寧峨眉跟他身材差不多,用的武器是大戟,按理說不應該比他的手小才對,便把右手收迴眼前仔細打量。
這一仔細觀察,頓時頭都大了,沒有每日練戟摩擦出的厚繭,很細嫩。世子殿下一向自認為比女人還白淨,可這手比他的左手還細膩,還白淨。
“這手不是你的,是誰的?”
寧峨眉:“……”
“我問你是誰的?”
“是……大小姐的。”寧峨眉看了一眼失去手掌的右臂說道:“林青說我跟你沒有血緣關係,我的手接給你很可能會有後遺癥,大小姐便讓林青把她的手接給你。”
“大姐的……大姐的!”
怪不得寧峨眉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原來他的右手是徐脂虎的!
徐鳳年一下子崩潰了,抱頭厲吼,全身真氣鼓蕩,噴薄而出,噗噗噗噗,房間裏的床、木盆、桌案、櫃子、被褥、茶具……盡數損壞,就連西牆都多了一道裂痕,小樓晃了好幾晃。
“大姐呢?大姐在哪裏?”
寧峨眉看著野獸一般的世子殿下,沉吟片刻說道:“一炷香前吧,大小姐和林青離開了,她見你沒醒,讓我轉告你一句話,馬上迴北椋,聽軍師的話。”
聽軍師的話?
徐鳳年話都沒聽完,便穿著白色睡衣奔出房間,到一樓揪住掌櫃的衣領問明林青是由哪個城門出城的,以最快速度衝出去,奔有半裏,在一處京觀前麵停住,京觀不大,隻有一百多顆人頭築成,都是他從北椋帶出來的鳳字營士兵,而位於京觀頂層那顆被剃光頭發眉毛,相當醒目的腦袋,正是他外公齊煉華的。
“啊……”
“林青,我必殺你,必殺你!”
聲音如雷奔騰,驚飛了旁邊樹林裏的鳥,驚走了灌木叢後的兔子,驚得後麵聽說盧玄朗帶盧家死士把衙門裏的人屠光,又到城門樓豎起反旗,擔心受到牽連,於是拖家帶口往城外逃難的民眾裹足不前。
……
湖亭郡盧家的叛亂規模不大,所有死士加起來也就二百多人,因為打了衙門和地方軍一個措手不及,才殺掉數倍於及的官吏與兵卒,隨著時間推移,很快便在由雄寶郡和唐宋郡趕來的離陽軍隊的進攻下失敗,盧玄朗最終自刎,二夫人懸梁自盡,盧家豢養的死士也死得幹幹淨淨,叛亂很快平息。
數日後,太安城,南北街菜市口。
天子腳下的居民自有一種傲慢與優越感,一般事物很難引起他們的好奇心,聽說湖亭盧家二三百人就敢造反,一個個都當笑話聽,不過當國子監祭酒盧道林和在京城的妻兒老小都被拉上刑場,要砍頭和腰斬時,他們覺得這樂子還是可以看一看的,於是菜市口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原國子監祭酒盧道林披頭散發,穿著囚服,被五花大綁地架上刑場,聽說要腰斬,他的腿早軟了,給兩名強壯的劊子手生生拖到巨大的鍘刀下麵。他做翰林編修的大兒子、協律郎的二兒子、夫人、女兒、外甥等全部跪在不遠處,或恐懼,或麻木,或憤恨地看著他這個曾經的當朝三品官,在離陽文官集團裏有著極高威望的丈夫、父親、舅舅。
沒有三堂審訊,沒有大理寺複核,太安城裏的盧家人就一股腦被押上了刑場。
盧道林在圍觀人群裏看到一些熟麵孔,包括穿著鬥篷的楊太歲和徐驍,他很清楚,盧家沒得救,死定了。姥山島的王林泉一家也就算了,因為朝廷對外宣傳中,王家一早便是青州林家的走狗,而他盧家,官拜三品國子監祭酒,累受皇恩,盧玄朗居然帶著族中死士追隨林青造反,這等於開了一個世家反抗朝廷的頭,必須處以極刑,用來殺雞儆猴,讓其他世家出身的大員引以為鑒。
趙淳知道他和盧玄朗不是一條心麼?知道!但那又怎樣,朝廷在對待林青的問題上屢屢吃癟,必須要有人來分擔皇帝的責任,恰巧盧玄朗玩了這麼一出,那正好,他這個國子監祭酒就頂起暗助林青,出賣國家情報的罪帽,幫陛下分憂解難吧。
“盧玄朗,盧玄朗,你為什麼要害我。”
看著高高拉起的砍刀,盧道林滿臉恨意大喊。
他想不明白,盧玄朗明知道造反會是什麼後果,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就算林青拿刀逼迫,就不能自盡嗎?造反的結果是什麼?造反的結果是整個盧家萬劫不複,而自盡,可以保住京城盧氏,身為盧家子弟,理應為了家族利益付出一切。
唰!
劊子手一刀下去,繩子兩斷,大刀落下,把盧道林攔腰斬斷,下方人群響起一陣驚唿,然後是大聲喝彩,有地痞無賴吹口哨,更多人拍手叫好,罵他反賊死有餘辜。
盧道林在地上哀嚎一陣,拖著前半截身子爬到被砍了腦袋的大兒子的屍體旁,蘸著血寫了三個“慘”字才咽氣,結果劊子手一瓢水潑過去,給他衝得幹幹淨淨。
徐驍和楊太歲看罷這一幕擠出人群,有說有笑走了。
……
一段時間後。
廣陵江上。
楚平生的船即將離開西楚地界,前麵就是南疆,這邊已經是大陸南端,即使正值四九,路上的草仍是深綠,樹木的葉子也隻有少部分枯萎掉落,完全不同於北椋,黃瓜和綠蟻覺得十分新奇,一天總有兩三個時辰是在岸邊度過的,楚平生也不催,任赤馬船走走停停,慢悠悠地往龍虎山趕。
這一日飛將軍不知道從哪兒抓了兩隻乳豬迴船,黃瓜拉二狗的壯丁到岸邊生火,準備做她拿手的烤乳豬,要知道以前在北椋王府,她除了琵琶彈得好,烹飪也是有幾把刷子的,林蕭一開始圍著火堆打轉,饞得流口水,後麵看到老徐牽著徐脂虎出來,她便把美食的誘惑拋到腦後,和王初冬一起,牽著新狗狗去遛彎了。
綠蟻找了一圈,才在樓頂的竹躺椅上尋到楚平生。
“趙楷走時跟你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