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劍唿嘯,在棲霞山深林中疾掠。
謝玄衣和鈞山兩人均是神色凝重。
孟克儉雖未現身,但身後壓迫感卻是一刻未散,謝玄衣能夠感到這位羽字營統領的神念遙遙鎖定了自己……果然不出所料,今日這場棲霞山殺局,並未就此落幕。大霧彌漫,前路未卜,好在深林兩側並沒有跳出其他伏兵。
“……恩公?”
不多時,一道虛弱呻吟緩緩響起。
密雲在鈞山真人懷中醒來。
他看著四周倒退的林木,又聽見了凜冽風聲,呆呆怔了片刻。
這裏已不再是熟悉的使團,熟悉的車廂。
這是……在逃命。
“你醒了!
謝玄衣語氣罕見柔和:“……你可以多睡一會!
因果道則,幫了大忙。
“師叔呢?”
密雲神情黯淡,他極其聰慧,瞧見這場景,哪裏還不明白自己昏厥之後發生了什麼?
但有些問題,明知答案,但還是要問。
“你師叔……”
鈞山真人輕歎一聲,緩緩開口:“他去與人廝殺了,臨走之前,他把你托付給了我們!
妙真與杜允忠正在血戰。
這一戰結果,尚未可知。
妙真的安危,倒是不必擔心……以他的手段,若是願意強行晉升陰神境,即便不敵,也有辦法逃離此戰。
不過。
使團那些人,就不好說了。
“忠木師兄,忠水師兄……”
密雲聲音沙啞,又問道:“使團那些師兄們呢?”
“納蘭玄策命人在棲霞山布了‘籠仙陣’!
鈞山真人苦澀道:“方才是謝真浴血奮戰,才有了破陣之機……如今我們逃脫此陣,引走了大部分敵人。你在使團的那些師兄弟,此刻應在各自逃命……”
說是各自逃命。
羽字營,蒼字營,都是陳翀麾下精兵。
山嶺外,還有沅州鐵騎圍剿。
能有幾人,可以逃出生天?
“……”
密雲小臉灰白,嘴唇幹枯顫抖,他還想再說些什麼,隻是力氣已然用盡,心力交瘁之下,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們現在是自身難保!”
鈞山真人越想越氣,咬牙切齒罵道:“雖然不知道確切位置,但孟克儉那家夥必定跟在咱們身後……整座棲霞山被大霧封鎖,納蘭玄策這狗娘養的陰貨,不知布了多少大陣,留了多少後手!”
衢江截殺,雖然驚險,但至少不至於絕望。
密雲緩緩挪首,艱難望向一旁的黑衣少年。
謝玄衣沒說什麼。
於是氣氛一片死寂。
即便四人剛剛死裏逃生,但此刻士氣,卻是前所未有的低落。
“……他們是奔著我來的。”
便在此時,密雲低聲喃喃:“恩公,你把我放下吧。放下我,他們便不會再找你們麻煩了。”
鈞山真人怔了一下,怒罵道:“胡說八道什麼呢!”
“我是認真的……”
被訓斥之後,密雲聲音更小了。
兩行清淚緩緩流淌而下。
他輕輕囁嚅道:“是我害了使團師兄,害了師叔,我不想再害了你們……”
雖然繼承了曇鸞的佛骨。
但歸根結底,這隻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修行佛法,早開慧根,可再早,又能多早?再慧,又能多慧?
這一次。
鈞山真人陷入沉默。
他知道,這小家夥或許說得沒錯,想要擺脫困局,最簡單的辦法,好像就是將其丟下……
自始至終,納蘭玄策和陳翀在棲霞山的布局,都隻是針對佛門!
滅佛!
如何滅佛?
坑殺使團的這些僧人,不算什麼,這些僧人固然是梵音寺裏的佼佼者,但佛門何其大,囊括整座大離王朝,殺死區區幾十個小僧,如何能夠動搖佛門的根基?
要殺,就要殺掉佛門的未來領袖!
“實在不好意思,你說晚了!
“現在丟下你,情況並不會變得更好!
謝玄衣平靜開口道:“我破了籠仙陣,壞了納蘭秋童的布局,她這女人記仇,不會輕易饒過我。無論如何,她都要在棲霞山找機會殺了我。別再說那些沒用的話了,如今我們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逃出棲霞山。”
密雲陷入沉默。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露出決絕,小家夥緩緩抬起兩根手指,按在眉心位置。
他準備集中神念,再次動用精神。
絕境之中,密雲唯一能夠依靠的,便是因果道則——
或許。
這漫天陰霾,唯有因果道則才能照破。
“嗡!”
一道輕輕的劍鳴響起,謝玄衣拂袖蕩出一縷纖細劍意,這縷劍意極其溫柔,如遊魚一般,拉扯密雲衣袖,將小沙彌的兩根手指搖了下來。
“……恩公?”
密雲滿是不解,他不明白,謝真為何不讓自己動用因果道則?
“再動用道則,你會死的!
謝玄衣麵無表情道:“你的神海,不足以支撐這第三次道則的推演……忘了先前我們說好的約定嗎,等你養好神魂,幫鈞山道兄看清‘天元山’的情況。”
“我……”
密雲嘴唇顫抖,不知該說什麼。
鈞山真人更是神色複雜,他愁眉苦臉小聲嘀咕道:“老子還看什麼天元山,能活著離開棲霞山就不錯了!
雖是如此說,但這句牢騷,他以神念控製著,沒讓密雲聽見。
因為他也看出來了,連續多次使用因果道則,這小家夥的神魂,已經到了瀕臨崩潰的臨界點。
若是再強行動用“因果”,或許密雲的神海,會先一步崩潰。
小家夥死了。
這趟東行,這場困鬥,還有什麼意義?
“等等……”
“前麵似乎有‘燭火’!”
一直沉默的鄧白漪,忽然開口。
她手中持握著破瘴符,這符籙並沒有辦法破開納蘭玄策布在棲霞山的大陣,但至少能夠開辟出一條十數丈的清明之路,而且還能感應四周的“生氣”與“殺機”。
此刻。
破瘴符劇烈震顫起來!
飛劍驟然減速!
謝玄衣和鈞山真人瞳孔收縮,兩人為了逃避追殺,不暴露視野,刻意將飛劍速度降得極低,幾乎是貼地而行,此刻正在一片竹林之中穿梭,劍氣如流星疾掠,被逼無奈,隻能猛然勒停。
竹林大霧,擋住了兩人神念。
破瘴符的光華,也被這層淡淡的灰暗之霧擋住。
但說來古怪……
這神念,符籙,都無法探入。
偏偏肉眼,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這層霧氣,風吹即散,竹林之中,似乎擺了一張細長竹桌,上麵置了一壇老酒,三枚瓷碗。
然而最古怪的是。
此刻竹桌對麵,坐著一個衣衫工整,麵容中正的年輕儒生。
風吹過。
青衫搖曳。
年輕儒生以酒壇往瓷碗之內添加酒液,神色平靜,眼觀鼻鼻觀心,好似老僧入定,又好似靜待故友,早就知道有人要來……一共三枚瓷碗,他一一將其斟滿,並不去飲,而是緩緩抬頭,望著竹林霧氣的盡頭。
“……”
謝玄衣望向鈞山,鈞山也望向謝玄衣。
兩人迅速交換了念頭。
“這家夥是納蘭玄策布下的刺客麼?”
鈞山真人瞇起雙眼,有些困惑地開口:“此人很古怪啊……我在他身上,既沒感受到元氣,也沒感受到殺氣!
謝玄衣神色凝重。
鈞山的感應,和自己一樣。
那不合時宜出現在此的年輕儒生,身上沒有殺氣,也沒有給自己危險的感覺。
心湖感應沒有觸發。
但,這未必意味著安全。
“這家夥太怪了,要不我們繞道吧?”鈞山真人下意識就要調轉方向。
“沒區別!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納蘭玄策既然在棲霞山布下了層層埋伏,逃到哪,都一樣……不如賭一把!
他先前選擇這條路,便是在賭!
如今,他選擇再次相信自己的心湖判斷!
飛劍輕輕錚鳴一聲,落在地上。
謝玄衣向著那張竹桌走去,年輕儒生抬起頭來,兩人目光對視,後者臉上帶著淡淡笑意,自對視之後,視線便沒有從謝玄衣的臉上挪開。年輕儒生抬起手來,做了個坐的手勢,但謝玄衣並未落座。
“抱歉,我不是來喝酒的!
謝玄衣站在了竹桌前,柔聲道:“我是來問路的!
“……”
年輕儒生並未開口。
他隻是仰首望著麵前的黑衣少年,臉上的笑意十分溫和,令人如沐春風。
他以青衫衣袖,替謝玄衣擦了擦竹桌一旁的蒲團,而後再次伸手,做出了一個友好的,邀請的動作。
謝玄衣仔細打量著年輕儒生的衣袖,衣領。
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這座山,霧太大,離開的路……道友知道麼?”
儒生笑著點了點頭。
他第三次做出手勢,隻不過這一次,不再是邀請謝玄衣坐下,而是點了點麵前的三碗酒,擺出端碗飲酒的模樣。
隻不過動作做到一半,就被打斷。
“你小子……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鈞山真人馭劍落定,他火急火燎來到竹桌前,顧不上儀態,坐了下來,端起三碗酒,咕隆咕隆猛灌了下去。
“???”
鄧白漪和密雲神色複雜。
謝玄衣眼角也微微跳了跳。
“酒老子喝了,路在哪?!”
鈞山真人打了個酒嗝,道袍重重一拂,酒盞落在竹席之上,發出璫的脆響,這酒勁氣極大,堂堂道門轉世真人喝了,竟也是麵頰生出紅暈,說話語氣都變得渾濁了些。
年輕儒生怔了一下,怔怔看著麵前的空蕩酒盞,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
顯然,他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