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元聽趙興說出的數(shù)字後，反而淡定了下來。


    因為根本辦不到。


    趙興給出的數(shù)字，不止超出了雲(yún)城曆年來的規(guī)格，還超過了郡級縣的章程。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做不到，總不能殺了自己。


    趙興則繼續(xù)開口道：“以雲(yún)城實情，本官知曉這個數(shù)字是在為難你們。”


    “但，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本官敢保證天工坊以後會有足額的材料發(fā)放下來，此乃朝廷大策，任何敢阻擋，就是螳臂當車。”


    “另外，人手方麵，也會有所調(diào)動，以前來這裏，等同發(fā)配。但現(xiàn)在又不一樣了，有誌之士，都會搶著來這裏當官！”


    “若是材料、人手充足的情況下，都無法完成本官的要求，那就不隻是罷官就能了事。”


    趙興起身從主位上慢慢走下臺階：“本官言盡於此，諸位大人該打聽的去打聽，該勞作的去勞作，就不必再送了。”


    在場的官員一臉沉思，淩元細品片刻，立刻小跑出來追上趙興。


    上官不讓送，不能真不送。


    更何況，他還有話要說。


    “淩大人，本官不是說不讓送了嗎。”趙興雖是說著，腳步卻停了下來。


    “大人，如若材料人手齊備，下官即便以身投爐，也會做到大人所要求的數(shù)額！除滿足司農(nóng)監(jiān)戰(zhàn)備所需，甚至還能填充一批器械進司農(nóng)內(nèi)庫！”


    “哦？”趙興眉頭一挑，淩元還是挺機敏的，這麼快就想通了。“你剛才不是還挺為難的嗎？”


    淩元低聲道：“大人，下官有事容稟。”


    “講。”


    淩元道：“雲(yún)城雖常年戰(zhàn)亂，但正如大人所說，近十年是未曾受過蠻族大規(guī)模騷擾的。”


    “從景新七年開始，雖說官員調(diào)動頻繁，很多人都想方設法離開，但天工坊各司，大多數(shù)時候人手一直是接近滿編狀態(tài)，材料也按足額發(fā)放。”


    “隻是……”


    “隻是什麼？”


    淩元咬牙道：“隻是材料能到雲(yún)城的，近10年平均數(shù)隻有三分之一！”


    “今日前來覲見大人的，按理說該有四十九人，可實到者包括下官在內(nèi)隻有十四人，蓋因雲(yún)城還有別的公務，被派往鳳鳴山脈采礦去了，下官調(diào)不動他們。”


    “我明白了。”趙興擺了擺手，“我給你七天時間，清查庫房賬目，伱任期之前的，本官不做強求，任期之內(nèi)的，好好查，查仔細。”


    “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用不上，你心裏應該有數(shù)，立刻按照軍管章程打造器械，不唯農(nóng)事，守城攻伐利器也要造，有多少材料就先用多少，先動起來。七天後，賬目交給本官。”


    淩元應諾：“是，下官豁出命也定然照辦！就怕下官和其他兄弟這幾條命也不夠用。”


    趙興笑了，淩元還是怕，想從自己這裏落句實在話。


    他上了箭魚飛舟，進入了飛舟上的小型材料庫。


    淩元不明所以，但見飛舟未起飛，他就靜靜的等待著。


    一刻鍾後，七具草人走了下來。


    爾後就是源源不斷的草人跳下飛舟。


    很快淩元周圍就站滿了五十具草人。


    “這是……草人法？”


    淩元心中一驚。


    因為趙興這用的，可都是好材料啊，至少都是三階植物上麵裁剪下來的，有些部位還用到了四階。


    趙興重新跳了下來，朝著龍肖點了點頭。


    後者立刻會意。


    把手放在草人背後，每經(jīng)過一個草人，龍肖都停留至少半炷香時間。


    從槐柳院見到龍肖起，直至今日已過去二十天。


    一路上趙興都在拿龍肖練護法草人的進度，如今已是中階七轉(zhuǎn)層次。


    “這些，都是本官起的飛天護法草人。”


    “雙法合一，其料為上佳，再配合驍勇校尉龍肖的劍修之法，有草人保護，七品之下，無人能傷你們。”


    “即便是七品，等閑的練煞武者，隻要沒超過他的境界，被劍氣刺中也難逃一死。”


    趙興的飛天法是圓滿，護法草人，其威力主要看存法者的境界，七轉(zhuǎn)之後趙興勉強能存龍肖兩道劍氣。


    龍肖是什麼人？也是武者中萬裏挑一的存在！還是武者中罕見的劍修，他從古墓中獲得的殘缺劍法，自己參悟總結(jié)，慢慢完善，日後成了大名鼎鼎的《神霄劍法》，是武者們打破腦袋也想學會的頂級絕學。


    趙興用上四階材料起草人，練到七轉(zhuǎn)，也隻能存龍肖兩道‘庚金劍氣’！


    結(jié)合飛天草人是能打能跑。


    “什麼，七品煉煞也得死？”淩元眼中充滿震驚。


    這超出了他的認知，畢竟他根本不理解那些天才到底能到什麼程度。


    往草人裏麵存劍氣這就已經(jīng)是開了眼界，畢竟他連護法草人都沒聽說過。


    草人法不是應該隻能趕趕鳥獸嗎？現(xiàn)在這什麼護法草人，居然說能殺尋常七品？


    但一看趙興和龍肖的模樣，根本不似作假。


    因為龍肖在給五十名草人上完劍氣之後，明顯就萎靡了許多。


    “小意思，這些夠不夠？不夠我和趙大人再給你加幾具！”龍肖哈哈大笑著，實則放在背後的手都在抖了。


    “夠了夠了。”淩元連忙行禮道，“下官定不負所托！”


    “走了。”趙興給飛天護法草人下令後，便駕馭飛舟離開。


    中階草人法，尤其是護法草人，不像初階草人法，它是沒有距離限製的，即便是‘脫機狀態(tài)’也能用。


    當初老陳給他的護法草人，是可以一直長存，跟著他下鄉(xiāng)，後來甚至還留給桂娘用。


    當然，距離太遠，趙興這個腦機，就沒辦法感應護法草人的情況了，是毀了還是存在，都得進入一定距離才能知道。


    “娘的，累死老子了。”龍肖從一個文竹箱中，快速翻出了幾顆果實補充元氣。“你小子為了人前顯聖，可是苦了我啊。一口氣起五十具護法草人，差點沒把我抽幹啊！”


    趙興看著龍肖發(fā)抖的手，不由得笑了：“剛才是誰在說，還要不要多來幾具的？”


    龍肖吃下幾顆果子後，發(fā)出一聲滿足的歎息，在箱子旁邊靠坐著：“你這個話都說出去了，我能說不行嗎？”


    “就是被榨幹也得上啊。”


    “娘的，你比老陳更狠啊，他至少還把我當個人看，你個混賬是直接把老子這個驍勇校尉當牛馬用啊。”


    龍肖罵罵咧咧的。


    本以為離開老陳，來給趙興當護道者能鬆快些。


    哭死，根本輕鬆不了一點。


    “消消氣，我這不是覺得大哥你英明神武，完全能扛得住嘛，老陳也說了，這樣對你也是種鍛煉。”


    “哼，我當然英明神武。”龍肖得意道，“你以為驍勇二字是誰都配得上的？”


    “至於鍛煉，唉，算是吧……就是苦了點。”龍肖歎氣。怎麼這世上就沒有那種不累，又能快速變強的辦法？


    “你抓緊時間恢複一下，我們明天還要去一趟縣衙。”趙興道。


    “去縣衙做什麼？”龍肖問道。


    “能從淩元這個天工坊主官手裏調(diào)人，他還沒有任何辦法的，就隻有雲(yún)城縣令、縣尉，不過在這裏縣令也兼了縣尉的職務。”


    “淩元沒把話說透，但意思很明顯，是雲(yún)城縣令把天工坊的人調(diào)去幹私活了，而且材料進出雲(yún)城，都要經(jīng)這個縣令審核簽字，很有可能是他克扣了。”


    龍肖道：“真是邪了門，雲(yún)城這個郡級縣時常要打仗，但縣尉反而是空缺的，讓縣令兼任了縣尉的職務。這廝也不知道貪了多少才能喂飽上麵的人，造成他一家獨大的局麵。”


    趙興思索道：“還沒見著人，不好說，先迴司農(nóng)監(jiān)，明天再去拜會這位雲(yún)城縣令。”


    “雲(yún)城縣令名為邵萬傑，他是正七品上。”


    “原先是武官校尉，後轉(zhuǎn)的文官縣令。”


    “他是十二年前上任的雲(yún)城，那時縣尉並不空缺，他也隻是從七品下。”


    “不過後來他三年一升，一路升到了正七品上。”


    迴來之後，趙興先找鮑文山聊了聊。


    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鮑文山在雲(yún)城堅守了一百多年，對雲(yún)城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聽到他介紹邵萬傑，趙興不禁好奇：“以雲(yún)城的情況，他還能一路高升？十年升三級，還身兼縣尉，這就是奔六品去了，相當罕見啊。難道他是對雲(yún)城做出了什麼大的貢獻嗎？”


    鮑文山嗤笑道：“貢獻？他確實做了不少貢獻，不過這貢獻，都是為上麵做的。”


    “邵萬傑一上任就開始撈錢，雲(yún)城五司，除了神廟，就沒有他不伸手的。”


    “無論是上麵派發(fā)過來的配額，還是下麵繳納的賦稅，他都要過一道手。”


    “起初還隻是小貪，後麵就是大貪，幹脆占一大半！”


    “他還經(jīng)常調(diào)用各司人手幹私活，把各級官員當私兵來用！”


    趙興翻了翻張仲遞交上來的賬目，看得直搖頭。


    在張仲備注的缺額裏麵，有許多賬目很不對勁，上一頁還是滿額繳納，下一頁就變成了缺額。


    什麼原因？


    司農(nóng)監(jiān)繳納上去的田地賦稅，先要送往縣衙倉庫存儲、統(tǒng)計、複核，年末統(tǒng)一運往府城。


    但縣衙各倉，年年失火、地震、被水浸濕。


    嗯，雲(yún)城地勢險惡，這也交代得過去。畢竟這地方時不時都能被破城了，倉庫失火也不算什麼大事了。


    然後就是從雲(yún)城到府城的運輸，多是河道，邵萬傑次次派人走水路運輸，年年都有飄沒。


    別問，問就是滄瀾江上翻船了，錢糧損失慘重，乃天災所致，非人之過也。


    說是這樣說，可天災、翻船……這不就是暗戳戳裏把鍋甩給司農(nóng)監(jiān)和天工坊嗎？


    是以天工坊主官淩元，按理說也該七品，可在邵萬傑的操作下，硬是隻有正八品上，司農(nóng)監(jiān)也有好幾年時間，都是八品為主官。


    那上一任的都水令和工坊司正就不反饋嗎？


    反饋無用啊，邵萬傑背景很硬，其後有一條利益鏈。


    解決不了問題，還解決不了提出問題的人嗎？


    所以調(diào)走的調(diào)走，降級的降級，致使邵萬傑，完全是一家獨大。


    他把上麵的人喂飽之後，不但一路高升，名義上還兼了縣尉之職，實際掌控了除神殿之外的四司。


    雲(yún)城沒多少油水可撈了，這人就開始想盡辦法去別處撈錢。


    淩元的天工坊人不齊，就是因為大半被這廝調(diào)到鳳鳴山脈去探礦。


    那麼問題來了，此人的背景，到底多硬？


    鮑文山思索道：“老朽聽這人自吹過，他自稱是梁王門生，其直屬上官是正五品上府丞劉俊良，此人的多次提拔都由劉俊良舉薦。”


    “另外，他原是梁王私軍黑龍衛(wèi)中的一員，據(jù)說是做到過副統(tǒng)領，但不知真假。”


    趙興一愣：“梁王？您說的是呂梁州的梁王姬明憲？”


    鮑文山點頭：“正是。”


    “怪不得這麼囂張。”趙興恍然，心中浮現(xiàn)出關於這位梁王的事跡。


    梁王姬明憲，是少有的一品親王，他是文帝的第九個兒子，也是景帝一母同胞的幼弟！


    鼎新初期，開疆拓土，梁王姬明憲在戰(zhàn)爭末期當過一段時間的三軍統(tǒng)帥，後又一手主持了九天應元府的建立工作。


    他深受景帝寵愛，戰(zhàn)爭都快收尾了讓姬明憲去當三軍統(tǒng)帥，又主持開創(chuàng)九天應元府，如此摘桃子的舉動，可不就是妥妥的私心嗎？


    然而這位榮耀無數(shù)、表麵謙恭溫和的梁王，實際上卻暗藏野心，神威侯楊安正是因為在梁王姬明憲繼任三軍統(tǒng)帥時投了反對票。


    站錯了隊，後果很嚴重，原本楊安論功，是要升一等神威侯的，中樞的嘉獎都擬好了，但梁王上任後，找了個機會故意讓神威軍犯錯，借機把楊安削成了三等縣侯，神威軍也被解散，其班底被打散，隻保留了一個名頭。


    然而這位無數(shù)榮耀加身，備受寵愛的梁王，卻不知道為什麼，在景新曆末年，聯(lián)合南蠻和宗派妖人造反了。


    “看來這個邵萬傑是封臣轉(zhuǎn)正，但他不可能做到了黑龍衛(wèi)的統(tǒng)領，頂多隻是一個小兵。”


    鮑文山詫異的問道：“何以見得？”


    趙興道：“黑龍衛(wèi)是梁王的三支精銳之一，邵萬傑如果是統(tǒng)領退下來，怎麼也不可能隻安排個從七品的文官，還跑雲(yún)城這種鬼地方。”


    鮑文山拱手道：“還是大人知道得多。”


    趙興當然知道得多，他前世進過梁王的黑龍衛(wèi)，還跟著這位梁王造過反呢，當時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還以為這位真是明主，跟著兄弟們一起加入梁王隊伍，想要彎道超車，撈一個從龍之功。


    原以為這是‘燕王’一般的存在，沒想到真打起來，這位卻是‘建文帝’。兩年半的時間就被撲滅了，連幫他的方外宗派和南蠻都直唿菜逼。


    事後想想才發(fā)現(xiàn)景帝在釣魚，引誘這位小老弟上鉤，不曾想還真反了。


    真釣到了，景帝也傷心得很，梁王造反，也是導致景帝匆匆結(jié)束景新曆，開始專心造人的重要因素之一。


    “大人打算如何做？若是邵萬傑不走，大人要治水，等於是帶著鐐銬跳舞。”鮑文山道。


    “怎麼做？當然是舉報。”趙興拿起賬本走了出去。


    邵萬傑就一個白手套，跟梁王還扯不上多大關係，髒了汙了，隨手可以脫掉，別人舉報不動，趙老爺可不一樣。


    他原本還想著跟邵萬傑碰碰麵再說，現(xiàn)在看來，就沒必要見這個麵了。


    不料正當趙興要去寫信的時候，邵萬傑卻派人來到了司農(nóng)監(jiān)。


    “縣尊昨日公務繁忙，今日得知趙大人上任後，便第一時間在府上擺宴，為趙大人接風洗塵。”一名中年文士將宴貼遞過來。


    “本官公務也繁忙，請迴複邵大人，實在是去不了。”趙興頭也沒抬。


    中年文士淡淡道：“趙司農(nóng)剛剛上任，連人都未必認全，哪來的繁忙公務？我家大人可是一片誠心啊。”


    趙興寫完公文，吹了吹墨跡，很是真誠道：“本官是真的忙，不騙你。”


    “你看，你家大人的罪過，我這一本奏折都寫不下呢。”


    中年文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