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承化的狀態(tài),明顯有些不對。
拎著酒壇子,大口往嘴裏灌,望著成都方向,咬牙道:“有人求平安,有人求財(cái),有人求百病皆無,吵鬧不休,求神有個屁用!”
“二郎真君隻是他們的妄想!”
“若二郎真君真的存在,蜀地哪有天災(zāi)人禍?今日狀況又豈會發(fā)生?”
“格老子的,都是一幫蠢貨!”
“我是楊承化,二郎與我何幹?”
“我寧願當(dāng)個農(nóng)夫,日升而作,日落而息,沒有這些個球事煩心……”
聽著這些抱怨,李衍麵色逐漸嚴(yán)肅。
他隱約明白發(fā)生了什麼。
這是神性與人性,產(chǎn)生了衝突。
眾生以欲念鑄神,香火結(jié)合罡煞化作神力,但頂多能做的,就是庇護(hù)一方,不受邪氣侵害。
這就是俗神。
並非無所不能的許願池。
所以,誕生出靈性的俗神很少迴應(yīng)。
百姓祭祀,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存?zhèn)念頭。
俗神默默庇護(hù),各取所需。
玄門修士都總結(jié)出一個規(guī)律,俗神若有迴應(yīng),肯定是出了問題,要麼是有所求,如向李衍求救的那幾個,如三峽救人求廟的黃魔神。
要麼,就是要淪為邪魔。
但楊承化,卻偏偏是個例外。
凡人之軀承受川主千年香火願力,人性與神性相互對抗,一旦認(rèn)知迷失,就會出現(xiàn)大麻煩。
這一刻,李衍知道自己想錯了。
恐怕這才是二郎真君的劫難!
怪不得,他要遠(yuǎn)離人群。
看著不斷喝酒,眼神有些癲狂的楊承化,李衍心中一動,開口道:“前輩,你可曾迴應(yīng)過這些聲音?”
“當(dāng)然,還不止一個…”
楊承化已經(jīng)醉意朦朧,晃了晃空酒壇子,拿起李衍送來的椒柏酒,邊灌邊說道:
“頭一個,是打魚的,在廟裏哭訴說孩子被水鬼勾了,那會兒我剛離開灌縣,本事不濟(jì),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救出,偷偷送上門…”
“那打魚的很感激,又哭訴說人生艱難,魚獲不多,於是我便學(xué)了術(shù)法,暗中讓他溫飽,又打跑了前來欺壓的惡霸…”
“隨後這人就要求更多,想發(fā)財(cái),想換妻,想當(dāng)官,我實(shí)在受不了,一走了之,然後聽到的就全是咒罵……”
李衍點(diǎn)頭道:“人心不足,乃是常態(tài),我也一樣,就因?yàn)榇耸拢俊?br />
“當(dāng)然不是。”
似乎被轉(zhuǎn)移注意力,楊承化瞳孔也恢複少許清明,搖頭道:“這些年我見過好的,也見過壞的,見過貪的,見過蠢的,隨後就倦了。”
“你說的對,我本不是這世間人,與其離群索居,自尋煩惱,還不如早點(diǎn)離開…”
說吧,又狠狠灌了口酒,呆呆望著篝火。
劈裏啪啦!
遠(yuǎn)處黑暗夜空中,鞭炮聲響起。
楊承化靠在涼亭柱子上,任風(fēng)雪打濕衣衫,也毫不在意,好似一具行屍走肉。
李衍啞然失笑,搖頭道:“前輩之事,在下不了解,也無法感同身受。既如此,那就無需再想。”
“大過年的,一個人喝酒未免太孤單。不如去城裏逛逛,跟著百姓湊湊熱鬧?”
楊承化沉默了一下,“也好,自從母親死後,我早已忘了過年是什麼滋味。”
“走吧!”
他也是個利索人,說罷就直接起身,抖了抖衣衫風(fēng)雪,又灌了口酒,大踏步走入黑夜中。
“前輩等等我。”
李衍喊了一聲,緊隨其後。
這楊承化速度飛快,闊步行走間,周圍便有狂風(fēng)相伴,風(fēng)雪卷起亂發(fā),烈酒一口接著一口。
李衍無奈,甚至用出了神形術(shù),才勉強(qiáng)跟上。
兩道人影穿破風(fēng)雪,直接踩著城牆騰空而起,遠(yuǎn)處巡邏的士兵,甚至毫無察覺。
二人落在大街上,遠(yuǎn)處馬蹄聲響起。
李衍眉頭一皺,連忙道:“前輩小心,那是蜀王黑翎衛(wèi),全都帶著新式火器,咱們還是避開為妙。”
“無妨。”
楊承化毫不在意,喝了口酒,對著空中猛然一噴,頓時白霧翻湧,好似活物般環(huán)繞。
一股濃鬱的香火味,頓時湧入李衍鼻腔。
這是什麼術(shù)法?
李衍有些好奇,卻沒有多問。
這楊承化乃二郎真君轉(zhuǎn)世,資質(zhì)驚人,曾潛入法脈正教修行,如今又融合香火神力,已經(jīng)完全走上了另一條路。
道不同,說了恐怕他也弄不清楚。
“這隱身訣,能撐兩個時辰。”
聽著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楊承化毫不在意,打開李衍給的油紙包,取出兩塊紅糖糍粑,丟在嘴裏大嚼。
轟隆隆!
馬蹄聲起,飛雪四濺。
一隊(duì)黑翎衛(wèi)策馬而過,還有邪道術(shù)士跟隨,掐訣探查,但對近在咫尺的他們,卻視若無睹。
李衍看著周圍白霧,心中暗讚。
這才是真正的隱身訣。
他能借外壇八將之力隱去自身,但帶著旁人,卻根本做不到,用來潛入再合適不過…
潛入?
李衍心中忽然冒出個計(jì)劃。
楊承化不知他所想,對著空中嗅了嗅,臉上露出笑容,“哈哈,有人家在燉羊肉,這趟沒白來!”
說罷,就闊步向左側(cè)而去。
李衍見他高興,也是微笑搖頭,緊隨其後。
轟!
遠(yuǎn)處又有爆竹聲響起。
所以說成都府已經(jīng)入夜,風(fēng)雪唿嘯,青瓦蓋雪被,屋簷垂冰溜,但卻壓不住臘月三十的滿城煙火氣。
二人踩著吱呀作響的積雪,穿過大街小巷,不多時,便來到了一處大宅外。
這裏一看就住的是富貴人家。
門前栽竹,大紅燈籠在雪中照著院門。
二人縱身而起,悄無聲息落在院牆上。
這是一座三進(jìn)大院,隨處可見紅燈籠,仕女仆人來來迴迴,正在準(zhǔn)備宴席。
各色菜肴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三大桌。
主家也是人丁興旺,此刻全都在前堂祭祀祖先,供桌上的供品,簡直堆積如山。
二郎真君的排位,赫然也在其中。
為首者,是名穿狐裘的胖老漢。
他一邊點(diǎn)香添油,一邊扭頭感歎道:“當(dāng)年蜀中大疫,臘月三十日老夫差點(diǎn)餓死,偷了真君爺爺?shù)呢暺烦裕呕盍讼聛恚链嗣磕耆家┓睢!?br />
“你們記住,即便老夫去了,規(guī)矩也不能丟!”
“是,父親!”
“是,爺爺!”
下麵的兒孫輩們連忙點(diǎn)頭答應(yīng)。
李衍見狀,低聲笑道:“這可是個虔誠的,前輩有沒有幫過他?”
誰知,楊承化卻隻是淡淡一瞥,“虔誠有個屁用,泥胎二郎不搭理,我也不會。”
正在李衍疑惑時,下麵的老者又燒香叩拜道:“真君在上,保佑我開春鹽引多批三成…”
原來是個鹽商。
李衍一聽,瞬間明白了怎麼迴事。
成都府的鹽商,可不是什麼善人。
李衍進(jìn)城時就聽過,他們不僅習(xí)慣缺斤少兩,還以次充好,行業(yè)風(fēng)氣不正,成都百姓深惡痛絕。
若非如此,鹽幫前兩日舉動,也不會贏得百姓稱讚,聽說還有鹽商糾結(jié)了一堆人冒領(lǐng),還從百姓手中低價收購。
貪得無厭,連鹽幫的人都看不下去。
這一家子錦衣玉食,不知是吸了多少人的血。
許是聽著胖老頭聲音有些厭煩,楊承化眉頭一皺,再次灌了口酒,隨後掐訣猛然一噴。
唿~
酒霧翻湧而出,這滿滿一大家人,連同那些仆人侍女,全都像醉了一般,撲倒在地。
像是某種咒法,摻雜了香火神力…
李衍還在琢磨其手段,楊承化卻已跳了下去,徑直來到那幾桌酒席前,哈哈笑道:“他吃我貢品,我就吃他酒席,來,幹!”
說罷,拍開一壇子酒,把幾個桌子上的燉羊肉全端來,大吃大喝。
“幹!”
李衍也拎起酒壇,猛喝一大口。
二人喝酒吃肉,也不廢話。
在這臘月三十的晚上,鵲巢鳩占,不管不顧,竟莫名讓人有股子暢快勁。
不知不覺,地上就滾滿了空壇子。
別說這楊承化已經(jīng)喝了不少,就連李衍,也有了七八分醉意,扯開衣領(lǐng)子,眉宇間多了絲肆意。
二人搖搖晃晃,找來筆墨。
楊承化滿臉笑意,在那胖老頭的臉上,寫下“當(dāng)年貢品,爺爺今日取迴。”
李衍則在前門屏風(fēng)上寫下:
拜神不如拜心,求財(cái)不如求德。
禍害了一番後,二人才滿意離開。
借著幾分醉意,他們在城中四處亂逛。
在文殊院巷,他們看到藥鋪簷下吊著盞氣死風(fēng)燈,風(fēng)雪之中,裹藍(lán)布頭巾的婦人跪在門前,哀嚎苦求:“李神醫(yī),求您救我兒一命…”
“大過年的,哭什麼喪!”
滿臉醉意的夥計(jì)推開門,罵罵咧咧道:
“就不能等明日嗎?”
“我兒已經(jīng)咳了一整天。”
“也罷,但酬金要翻倍。”
“我…我錢不夠。”
“沒錢看什麼病!”
夥計(jì)大怒,咣的一聲關(guān)上門。
不等老婦多說,周圍便狂風(fēng)大作。
待她再睜眼,手裏已多了顆藥丸,還有一錠銀子,耳邊還傳來個聲音,“迴去吧,莫與人說,藥丸熱湯送服即可。”
“多謝仙人!”
老婦滿臉歡喜,連忙離開。
看著對方風(fēng)雪中離去的背影,李衍樂道:“前輩可真夠大方的,那是肺咳靈藥吧。”
“有個妖道想殺我,搶的。”
楊承化滿不在乎,擺了擺手。
這人好像是已經(jīng)徹底醉了,聽著腦中傳來的信徒聲音,在成都府中到處亂逛。
他們裝神弄鬼,嚇了心懷歹意的惡人。
碰到心善之人,則能幫就幫。
這一夜,成都府中怪事頻發(fā)。
不知不覺,兩個時辰就已過去,二人也是又喝了不少,糊裏糊塗又跑到城外,來到江邊。
此地也有間小廟,同樣供奉著二郎神。
廟不大,平日也沒人看守,因此顯得有些破敗,但在這臘月三十的晚上,卻亮著燭火。
隻見十幾個衣著破爛的漢子,正在雪地裏跺腳,隨後拎著糍粑劣酒,恭恭敬敬上供叩拜。
前方老者顫聲道:“二郎爺爺,開春拉纖過鬼見愁灘,若得平安,給您供三斤羊頭肉!”
“哈哈哈!”
後方漢子們頓時哄笑。
一人樂道:“王頭兒,你去年許的羊腿還沒還呢,今年就又欠下了?”
“去去去。”
老頭擺手道:“二郎爺爺知我心意,又豈會嫌我窮,總有一日,老頭子我會還上的。”
眾人祭拜後,又嘻嘻哈哈說笑離開。
楊承化樂了,“這幾個人,說他們虔誠吧,燒香從來沒個正形,說不敬神吧,年年都不落下。”
“你說,這拜的叫個什麼神?”
“香火又不是買賣。”
李衍已然有幾分醉意,直接搖頭道:“老百姓拜的,是走投無路的念想,是絕處逢生的盼頭。”
“人這短短一生,所求甚多,很多時候拜神,不過是求個心安,做做樣子…”
說著,又狠狠灌了口酒,想起這一路來的所見所聞,搖頭道:“有人說,求神不如求己,但世間哪有那麼多峰迴路轉(zhuǎn),絕處逢生?”
“大部分都是普通老百姓,無非是把骨子裏的韌勁捏成泥胎,再借著香火,把這份心氣兒,一代代傳下去…”
楊承化聽罷,也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才開口道:“照你這麼說,泥胎還有個用,我把這千年的香火拿了,又算什麼事?”
“不知道。”
李衍撓了撓頭,“想那麼多做甚,千百年後你的故事依舊在,百姓依舊有個念頭,就夠了。”
“就這麼多嗎?”
“應(yīng)該…就這麼多吧。”
“那你這這修行,又為了求什麼?”
“不知道,先走著再說吧,人活一世,不走到最後,誰又知道自己到底求的是什麼…”
甲辰年未,乙巳年初。
一人一神於江邊小廟,借雪下酒至天亮…
…………
五更梆響,萬戶啟扉。
新的一年到來。
神州大地,各地初一習(xí)俗不同。
若是長安一些富戶,必然要讓朱衣童子執(zhí)桃符,立於臺階前,家中老嫗以柏枝蘸屠蘇酒灑戶牖。
待鞭炮聲響,便會高聲道:
“元日納百福,邪祟避三舍。”
此乃長安古法,謂“柏酒驅(qū)儺”。
而在成都府,則有比拜年更重要的事。
這一日早上,百姓往往會根據(jù)天幹地支,確定喜神方位與吉時,前往武侯祠祭拜。
謂之“喜神遊方”。
按照往年的規(guī)矩,會請城裏的諸多戲班子,以鑼鼓開道,演奏《朝天子》開路。
後方還有人扮演文官武將,劉關(guān)張與諸葛武侯,沿街道巡遊,百姓持香隨行,前往武侯祠。
這是成都習(xí)俗,也是遠(yuǎn)道而來的戲班子,開年掙的第一筆錢。
若是碰到了慷慨富戶,更少不了打賞。
成都府的百姓,正在擔(dān)憂今年會不會如期舉行時,成都府的大門卻已轟隆隆打開。
王府侍衛(wèi)策馬穿街,高聲道:
“今年喜神遊方,王爺親自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