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隨星落,月掛天心照夜樓。
金花銀樹迎風(fēng)放,雕輪寶馬影如潮。
香風(fēng)十裏動老饕,笑語喧吟至?xí)噪u。
珠簾翠幕藏佳釀,木山彩錯市人驚。
蛾兒雪柳黃金縷,鳳簫聲動玉壺空。
良宵何妨燒銀燭,萬家燈火照溪明。
舉目望去,數(shù)不盡的燈火,一直蔓延到天邊,夜空下,仿佛和星海都連在了一起,闌珊光影在燈火和金箔之間跳躍,衣著靚麗,羅裙絲絛,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女們成雙成對,享受著大好的年華。
鐵蛋也是見過異世界那種大世麵的人,不過有一說一,陳玄天那邊是遮天蔽日的水泥叢林,其實也沒啥好看的,倒是天市垣這偌大的平原,舉目望去,處處雕梁畫棟,香閣寶塔,琳瑯滿目,美輪美奐,真是目不暇接。這種氣象恢宏,繁華至極的古典盛世景象,還真是一時把他震住了。
蒹葭倒不意外,她也知道這狗雜種是正兒八經(jīng)山溝溝裏出來的土包子,第一次入京上洛,沒有走不動都算好的了。隻一邊帶路,一邊隨口介紹道,
“天市垣的規(guī)劃對應(yīng)天上星辰,以帝座為中樞,有星官十九,正星八十七,增星一百七十三,成屏藩之狀輻射八藩,每一星都是一處星垣市坊。
你可快點(diǎn)吧,我們現(xiàn)在才剛到井宿外藩增星天區(qū),都還沒望到外城郭呢。”
好吧,畢竟是萬年仙宮的首都,一路從帝座往外擴(kuò)建,那叫一個廣大,以前最初帝都也是有古城牆,隻劃分了二十八星宿,還有專門對應(yīng)的市,坊的劃分,士農(nóng)工商各司其職各守其位。
然而時代在發(fā)展,隨著仙尊把四麵八方的妖魔掃滅,整個天下都成為人族的家園,人族人口也爆炸式增長,環(huán)繞著城牆向天下輻射,如今市坊也已不限製人口流動和經(jīng)營時間,整個帝都成了不夜之城,來自四國八藩九州萬邦的商貨車水馬龍得運(yùn)入京畿,匯聚於司州的天下馳道如同血管,運(yùn)輸天下的資源供養(yǎng)這頭巨獸。
無論玄門神教承認(rèn)與否,無論仙宮再怎麼拉跨,三垣帝京都是天下的中心。
隻要這座大都市存在一天,世間人都會被無盡的資源和權(quán)勢所吸引,源源不斷得湧入這天下之腹心。
雖然看到這番繁華壯麗的景象,總有些帝胄宗裔,門閥老爺們自以為是,覺得自己是受上天眷顧的天命主宰,擁有無窮無盡的權(quán)力。
但稍有點(diǎn)腦子便知道,什麼帝王將相,不過是投了好胎,蒙了祖蔭的幸運(yùn)兒,湊巧生在核心,剛好成為象征人族凝聚力的旗幟罷了。
這源源不斷湧入的人潮,也是仙宮的真正底蘊(yùn)。那高居天垣的滿朝公卿可以一個勁的內(nèi)鬥廝殺,或者屍位素餐,花天酒地,但隻要人心所向,就有無窮的資源和人力匯聚他們腳下,予取予求。
所以當(dāng)年玄門雖然屠了仙帝仙軍,不過最後並沒做什麼,實在是真要連根拔起,毀掉整個三垣,那殺業(yè)未免太重,老玄門誰肯沾惹這種因果。
所以當(dāng)年神教雖然也打下三垣,不過最後也沒做什麼,因為傳說神主剛想動手,把司州化為一片血海,就biu得一下飛升了……
總之曆經(jīng)風(fēng)雨,三垣依然屹立在大地上。
而隻要三垣依然是這樣的三垣,仙宮大概就不會真的隕落吧。
“到了。”
到了?
蒹葭帶著鐵蛋來到一間莊園前,鐵蛋好奇得看看,卻見一街之隔還挺熱鬧,這一片居然連個人影都沒有。而這莊園更怪了,看著也是個大宅,門口似乎之前還擺過閥閱,隻是現(xiàn)在被移除了,連牌匾都給揭了,一副蕭條敗落的景象。
蒹葭冷冷道,
“泉鳩裏。”
鐵蛋,“哪兒?”
蒹葭看了他一眼,
“戾太子殞身處。”
鐵蛋好奇得四處看看,
“戾太子?這都外環(huán)外了吧?怎麼死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來這幹嘛?觀光啊?”
蒹葭瞪了他一眼,直接翻牆進(jìn)去。
“你不是說要攪渾水!把戾太子攪進(jìn)來,三公九卿都得跳起來!”
哦,那倒也是。
於是鐵蛋也跟著她跳入莊園,隻見那院子雖然拆空了,堂上果然設(shè)著一座無字牌位,不過也沒見陵寢,大概隻是戾太子衣冠塚。居然還能看到禱文和貢品,打掃得也挺幹淨(jìng),看來懷念戾太子的人還不少咧。
蒹葭自去戾太子靈前拜祭,還取出個小匣子來,擺放在神龕底下。
鐵蛋在旁看到了,
“怎麼,你家小侯爺骨灰啊?”
蒹葭紅著眼圈怒罵,
“滾一邊去!”
鐵蛋嗬嗬冷笑,負(fù)手繞著觀光景點(diǎn)轉(zhuǎn)了一圈。
那戾太子案,巫蠱之禍,是仙宮最近一次內(nèi)鬥大案,大致就是有奸臣蒙蔽武帝,誣告太子巫蠱謀反,逼得戾太子私自起兵鏟除奸臣,後被武帝禁軍鎮(zhèn)壓自盡。
但此事也不單是仙宮,其實三大派都有卷入。
畢竟那個年代的仙宮是武帝中興,大將軍橫掃北原陰山,仙宮軍力極盛,當(dāng)年的大將軍和手下百戰(zhàn)精銳,可不是現(xiàn)在中山公那一群土匪可以比擬的。這支大軍無論是攻打乾州,還是遠(yuǎn)征西域,都必然給玄門神教造成不小的損失。
所以修行界也有一種說法,當(dāng)時玄門和神教是一齊出手了,分頭蠱惑武帝和戾太子,試圖禍水東引,好誘導(dǎo)這支大軍去打?qū)Ψ健.吘谷愣αⅲ詈镁褪强磧蓚對手打得頭破血流麼。
於是在有心人計算下,戾太子和武帝被挑撥關(guān)係,勢如水火,最後朝局混亂,竟變成三垣內(nèi)鬥,自殺自滅。最後仙宮徹底自爆,混戰(zhàn)一場。
不止戾太子,武帝諸子和大將軍都因這場內(nèi)亂殞身,以至於那支大軍殘部,就被遠(yuǎn)遠(yuǎn)丟到南疆離國叢林裏打蚊子去了,而仙宮不可避免的,又又又一次衰落了。
正在這時,忽然一篇祭文被陰風(fēng)吹到鐵蛋麵前,閑著也是閑著,既然來拜戾太子,那就裝像一點(diǎn)麼。
鐵蛋便撿起來,清清嗓子念道。
“桃野之右,蒼茫古原,草木春慘,風(fēng)煙晝昏。攬予轡以躊躇,見立表而斯存,乃仙武戾嗣剿命地也,然後築臺以尉遺魂。籲!自古有死,胡可勝論……”
蒹葭那邊也沒出來叫停,於是鐵蛋也簫君附體,搖頭晃腦一陣念。
“……時徑往兮莫追,人共盡兮臺隳,榛焉莽焉,俾永代而傷悲。”
一篇念完,鐵蛋甩甩手,青火一燎,把那祭文燒成灰燼。
忽然一聲歎息從身後傳來,鐵蛋扭頭望去,隻見有個黑衣人站在院牆上,哀歎道,
“俾永代……而傷悲……”
哦,這就摸到魚了麼。
於是鐵蛋仔細(xì)盯了對方一眼,不禁無語。
這家夥是武修,又來祭太子,自然是魔宮中人,隻是這氣息……好像是化神啊?
有沒有搞錯,三垣的魚未免都太大了吧……
好在那黑衣人沒撲下來一巴掌把個小輩拍死,隻是掃了鐵蛋一眼,
“你不是魔門中人麼,在這貓哭耗子裝個什麼。”
看來魔宮的嗑藥化神也是化神,果然有點(diǎn)本事。
鐵蛋坦然道,
“什麼仙帝了太子的,我自沒多懷念,唯獨(dú)生在朔方,自小仰慕大將軍壯烈,隻歎若大將軍還在,豈會讓那些個惡蛟興風(fēng)作浪,殘害蒼生。魔宮有那麼多仙丹,竟舍不得分大將軍一丸,可悲可歎。”
那黑衣人沉默片刻,也沒和他計較前麵那些僭越的話,隻問道,
“如今那惡龍已成大勢,你們山人打算怎麼辦。”
嘿,山人能怎麼辦,還不就是關(guān)我屁事。隻要石蛟別上趕著翻山越嶺去找死,玄門才懶得管他。
不過鐵蛋現(xiàn)在還不算個正經(jīng)山人,他想了想,也沒給出那遊俠‘一粒丹可擒矣’的策劃,說道,
“三垣連大將軍都拜了,仙宮又富有四海,要打就直接發(fā)兵,渡河去打就是了。那石蛟可以依仗的,也不過是坎國二十萬彍騎,現(xiàn)在四處鎮(zhèn)壓,手裏十萬都不一定有。
若不趁著現(xiàn)在收拾掉,真等他盡吞河北膏腴,羽翼豐滿,聚攏起三五十萬兵來,區(qū)區(qū)坎,艮二州,可就填不飽那畜生的胃口了。
我們山裏人可無所謂啊,仙帝誰當(dāng)都一樣,隻可憐這城中許多百姓,怕是都要化作狼兵鍋裏的肉嘍。”
黑衣人歎息,
“我又何嚐不知,這事都是明擺著的,可諸公爭執(zhí)不休,卻也不知大將軍到底還在慎個什麼……”
鐵蛋冷笑,
“三垣還能爭什麼,不就是爭位子。八個校尉也要爭,那偏將要不要爭,正將要不要爭?打贏了錢怎麼分,打輸了鍋怎麼分?你不爭個清楚明白,你身後的人怎麼看你?還有人頂你跟你支持你麼?你不爭別人也要爭的!
不過這不就是你們自己設(shè)計好的麼。若爭也不爭,大將軍一言而決,那紫薇垣裏的人,還睡得著?”
黑衣人顯然也是明白的,隻一時沉默,
“如之奈何。”
人家也就是一聲歎息,但鐵蛋是個沒大沒小的,他還真給出主意,
“反正大家都得爭,非爭不可,但事又有輕重緩急,那不如拋個更大的由頭讓他們爭。
隻要沒人掣肘兵事不就夠了。”
黑衣人聽懂了,卻又似乎還不懂,
“還有什麼比艮坎兩州之事更值得爭的……”
鐵蛋搖頭道,
“那二州無論如何也得先打下來才能拿出來分,其實沒人會太糾結(jié)於此。
至於什麼比兩州更大,嗬嗬,那還能有什麼比兩州更大,當(dāng)然是九州十二國的天下了。
尊駕今夜都自己晃悠到這裏了,還要我說出來,幫你下定決心麼。”
黑衣人沉默片刻,和鐵蛋一齊看看那戾太子衣冠塚,最後搖頭道,
“若青宮尚在,天下何至於此……”
他長籲短歎,自行傷感了一陣,從懷裏摸了個東西擲給鐵蛋,閃身消失在夜色中了。
鐵蛋看看那東西。
得,又特麼是個玉佩,你們這兒流行送玉還是怎麼的?
這枚和之前遊俠給的又有不同,似乎是昆侖特產(chǎn)的於闐玉,玉質(zhì)均勻通透,細(xì)潤致密,光澤柔和,豐如羊脂。玉麵紋的是個貔貅,上刻一個‘明’字。
“好了,走吧。”
這時蒹葭才收拾心情走出殿來,看她那黯然出神的樣子,顯然甚至不知道剛才有個化神高手路過此地,還和鐵蛋聊了半天呢。
鐵蛋自然也不會和她說,把玉佩收入懷裏,隨口道,
“接下來去哪兒?鴻臚丞的住處?你怎麼知道鴻臚丞住哪兒?”
蒹葭才把小侯爺和戾太子葬一塊兒,也沒什麼心思,脫口道,
“當(dāng)初三姨娘常差我去送禮取信,因此識得。”
鐵蛋好奇,
“常去?”
蒹葭反應(yīng)過來,也自知失言,瞪他道,
“這與你無關(guān),無論如何,我們沈家都是替山裏辦事,你想問,就先登雲(yún)臺峰吧!”
鐵蛋聳聳肩,
“不說就不說唄,想不到你還認(rèn)得鴻臚丞呢。可那也是兩年前了吧,萬一鴻臚丞換人了呢?”
蒹葭想了想,搖頭道,
“應(yīng)該不會,三公九卿的大位雖然爭得厲害,但官衙機(jī)構(gòu)各種繁文縟節(jié)外人很難了解,丞令主簿這樣的輔助官一般不會頻繁更替,也免得耽誤朝廷大事。
何況鴻臚丞換了也不要緊,本來我也不認(rèn)得他,我隻認(rèn)得他身邊一個主簿,此人才智極高,博學(xué)多聞,過目不忘,還暗受過隱仙派真?zhèn)鳎俏业乐腥耍T臥底,什麼使節(jié)住哪兒,怎麼混進(jìn)去,找他一問便知了。”
謔,玄門還真是處處埋釘,人人臥底呢……
“那主簿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不知道。”
鐵蛋揚(yáng)起眉毛。
蒹葭不耐煩,
“送個信送個禮罷了,問那麼細(xì)幹嘛!何況哪有直唿其名的!
我隻知他複姓司馬的,也不是啥名門閥閱,就叫主簿就完了唄。
行了你到底走不走,本來又不是我要找他的,還不是你不認(rèn)路!”
哼,慮事不周,處事不密,行事不嚴(yán),嘴巴不牢,這女人行機(jī)密之事,連接頭對象的背景都不調(diào)查清楚,能活到現(xiàn)在也算她命大。
鐵蛋還是看在那一夜她媽的救命之恩上,才不計前嫌,額外多說兩句,對方這個破態(tài)度,也懶得廢力指點(diǎn)。反正他仁至義盡,大不了等她作死了也給送來衣冠塚,和小侯爺合葬,也算夠意思了吧。
於是倆人也不再廢話,一路從東南繞到西北,直奔列肆星坊。
此處是商行市邑,資財雄富,市集繁錯,主貨珍寶金玉,夷酋商賈往來頻繁。
蒹葭先是裝作賞玩珍寶,到一處珠寶店裏擺弄了一番,把那些珍珠寶玉暗中排列了個方位作暗號,然後就帶著鐵蛋到對麵酒樓裏就座。
他們等了大約盞茶的時間,就有個書童跑過來道,
“我家二公子說了,偶感風(fēng)寒,身體不適,不好在貴客麵前失禮。
姑娘有什麼吩咐,和我說就是了。”
鐵蛋譏笑道,
“你看人家比你小心多了。”
蒹葭也是白了他一眼,把路上買的糕點(diǎn)遞給書童道,
“也不是什麼大事,聽說北麵中山公派遣了使者入洛?可已到過鴻臚寺了?”
那書童也不問他們想幹嘛,問什麼答什麼,
“已遞過書了,隻是大人們還沒迴。
因鴻臚非久居之館,已安排雍門外白龍寺暫住了。”
蒹葭蹙眉,
“怎麼住白龍寺?那不是專給西域釋家僧侶住的麼?”
書童,
“來的確是一位胡僧,此人法號道迦,說是從西土而來,專給中山公講經(jīng)。因他不算官府中人,也不是中原修士,正好代為出使。”
蒹葭奇,
“胡僧?什麼樣的?”
鐵蛋道,
“和尚還能什麼樣,不就是個光頭嘍,他穿什麼色的衣袍。”
這書童倒是記得清楚。
“一件黑衣服,卷毛胡子,身上挺臭的。單獨(dú)給他安排一間屋子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