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離手腳並用,積雪之中刨出一個洞。早在半空時,他就已看清這條雪溝的彎曲走勢。所以雖然目不能視,卻也能潛行一段。聽到身後有嗖嗖刀聲,想是追他的人鑽入雪溝,一頓胡亂的砍。
刀聲漸漸消失,知道那人離得遠了,或許兩人方向都是相反的。雙手忽地抓到兩把泥土,他自己也失了方向。說不得,隻得再上去看一下雪溝前方的走勢。
提一口氣,雙腳用力,人像一支箭般鑽出雪溝,飛在半空。這條雪溝蜿蜒曲折,不過幾百米便有一個大的轉彎,若是想這般通過雪溝逃脫,實在有夠困難。
人在空中轉一個彎,斜飛落下。覺得周圍無人,於是提氣狂奔。他留了心眼,生怕雪地之上自己留下的足跡太過明顯,所以腳剛落地,便一口氣帶起身子,踏雪不留痕,免得被神宮十三騎的人循著痕跡追上。
以神宮十三騎的實力,有人雪地狂奔,絕不會不被發現。他心中竊喜,知道自己冒險對了。他鑽入雪溝中,並非是向前方而行,而是反方向。他想著神宮十三騎人多勢眾,撒開來方圓二十裏別想著能逃走。倒不如冒險一下,向來時方向潛行。想那正追捕他的十三騎,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再折返十八裏鋪。
他賭對了。十三騎聽到同伴唿嘯聲果然迅速匯合,還道是蕭離還在向前奔逃,恰好與蕭離相錯而行。如此等到蕭離再鑽出雪溝,雙方已相距有一段距離。
蕭離一路狂奔,眼看前方茫茫天地相接之處出現一片陰影,心中歡喜不已,那陰影就是十八裏鋪了。忽地心生異警,他驟然停下,由於飛奔速度過快,雙腳在雪地上滑出數丈之遠。
前方一人端坐在雪地上,身邊插著長槍。
他是神宮十三騎中那個使長槍的,說實話,蕭離對他很是忌憚。
“我早就猜到你會折返,因為除了折返,你終究逃不過包圍。”他站起來,手握長槍。
蕭離環視四周,並不見別的人。
“不用找了,此處就我一人。他們幾個都以為你會一直向前逃,現在應該已在四十裏外。”
蕭離確定周圍再無其它人,稍顯安心。
看到他神色,使長槍的說:“小子,你太小看我了吧,即便隻我一人,你也過不去。十三騎項小城,侯閣下多時。”
這話聽起來耳熟,好像和第一次遇見寒刀是一個套路。
“不敢。說實話,你是十三騎中我最忌憚的兩人之一。”蕭離說。
“哦?”項小城說:“這話怎麼說,我們並未直接相對。”
蕭離說:“因為自始至終,我躲開過刀,躲開過鬼爪,躲開過短斧和羽箭,唯一沒躲開的,就是你的長槍。”
項小城說:“這沒什麼可自卑的,我姓項,項家的槍本就天下聞名。”他一把抽出雪中長槍:“你說最忌憚兩個人,除我之外那個是誰?”
蕭離說:“他是你們之中唯一沒有帶兵器的,也是在追逐中唯一沒有攻擊我的。”
項小城抖動長槍,長槍不知怎的就變成了兩桿:“你眼光確實可以,十三騎中唯一能與我相較的就是梁河。老大,老三他們都不是他的對手。追捕你時,若是他也出手,你早就不會在這裏了。可惜他天性使然,喜歡獨來獨往,不屑於群起而攻的事。不過你最好不要遇見他,因為他隻會殺人,不會抓人。”
說完抬手扔一桿長槍過來,蕭離隨手接住。槍長七尺,通體銀色。
“給你三次機會,三槍之後如果你還站著,就讓你離開。”
“為什麼?”
項小城說:“因為我當年也和你一樣,一樣愛上一個女人,一個不該愛的女人。我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愛上一個人,直到在那場婚禮上看到她。我父親的婚禮,她是我父親新納的小妾。”
這故事十分熟悉。
項小城接著說:“就像你一樣,你可以在蘇萬全婚禮上去搶他的新娘,我覺得這是很正確的事。我多希望當年我有你這樣的勇氣。為此,我給你一個機會,一線生機。”
蕭離雙手持槍,站成弓步:“那麼你也未必太自信了。”
項小城說:“我見過你的劍法,若你手中有劍,我不會這麼自信。除非你的槍法能像你的劍法那樣讓人大開眼界。”
蕭離一個前衝,長槍刺出。與其被動,不如主動。
“這是第一槍。”
項小城長槍上撩,瞬間帶起無數雪花。雪花圍著長槍打轉,這哪是一桿槍,分明是一股龍卷風。蕭離雙手握槍,當做棍用,一個橫掃,龍卷風像被打碎了。隻是項小城的長槍還裹著雪花,就像一條大蟒蛇,
蕭離掄槍揮舞,雙手持槍橫在身前。大蟒蛇正撞在橫著的槍桿上,他整個人被這一衝之力撞的向後滑退。即便如此項小城的長槍依舊來勢不減。長兵器不同短兵器,勢蓋八方,槍勢之內躲無可躲,避無可避。蕭離掄槍轉身,看清項小城來槍,迴身一槍刺出。槍尖對槍尖,蕭離感到手臂酸麻,雙手一顫,差點握不住手中槍。人不住的往後滑退。
“好,再來第二槍。”
項小城長槍畫個圈,積雪揚起來。他掄起長槍,像是揮舞一麵碩大旗幟。
蕭離知道再不能退,項小城的槍蓄勢後發,越是後退,反讓他的槍勢越發強大,越不好應對。於是他長槍在雪地裏一撥,頓時止住後退身形。借著長槍的彈力,整個人躍在半空,掄槍硬砸下來。
項小城叫一聲“好”,轉身便是一招舉火燎天。雙槍相交,蕭離被掃飛出去,狠狠砸在雪地裏。此時,他已覺得虎口生疼,雙手抖的厲害。
“小心了,第三槍。”
項小城轉動身子,槍隨人轉,猶如一個大陀螺。
蕭離咬牙,心裏很清楚不能讓對方有把槍勢蓄起來的機會,否則這第三槍怕是真接不住。飛身而起如離弦之箭,舞動長槍,一個唿吸之間竟然刺出去十八槍,且每一槍都刺在項小城槍身上。
項小城不再轉動身子,抖出無數槍花,雙槍霎時間鬥在一起。
項家的槍名震天下,如龍如蛇,像是有生命一樣。蕭離隻覺得自己處處是破綻,對方槍尖拐著彎的往自己身上戳。
項小城卻是另一種感覺。蕭離槍法雖然不賴,一招一式盡顯槍法精義,隻此一點沒有十年寒暑是不可能的。否則,自己項家槍之下,早已被戳翻在地。十數槍已過,對方槍法顯出精雕細琢之感。微妙之處的用力,抖動,都屬於上品。
蕭離起先手握雙槍也覺別扭,可雙槍交纏至今,手越來越熱,一桿長槍使的大開大合。戳,點,拍,掃,震,絆,隻把槍法的精妙所在發揮的淋漓盡致。項小城使槍猶如戰將殺氣騰騰,招招為取性命。蕭離卻是另一番樣子,長槍舞動猶如舞者,身體忽高忽低,槍借身勢,運行的弧度總是以最長最大的的路線。也正因此,項小城始終無法近身。好不容易拉近距離,卻被蕭離跳將起來,身子彎成一張弓似的把長槍砸下。兩桿槍撞擊,蕭離身子挺直又被彈開。
“多少槍了?”慌亂之中蕭離大叫一聲。
項小城陡然想起之前承諾,驀地收槍而立:“好槍法。”
蕭離喘息方定:“多謝你手下留情,否則第二十三槍,我心口露出破綻,你就能要我的命。”
項小城說:“我隻想留你,不想殺你。”
他說的對,蕭離也清楚。若項小城有心殺他,他現在不死也要躺在地上。將長槍插在雪地裏,感激的衝他抱拳。轉身向十八裏鋪飛奔……
項小城走過去,收迴長槍,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兩桿長槍重新合成一桿,他低聲自語:“小子,我本想救你,奈何人的命,天注定……”
蕭離將速度提到極致,十八裏鋪模糊的樣子出現在眼裏。他高興的不是看到十八裏鋪,而是十八裏鋪離著太平鎮不過三十裏。而南風,就在太平鎮。
近了,更近了,他已看到了高高聳起的客棧。昨晚,他就是從客棧逃出來,誰又能想到他還會逃迴去。
聰明的人不止他一個,也不止項小城一個,還有梁河。
梁河就站在那裏等著他,好像已經等了很久。
他的確等了很久,從昨晚蕭離第一次擺脫眾人圍攻,跳進雪溝遁逃,眾人追趕的時候,他就沒有一起。他迴到這裏,他等著蕭離。
“我等了你很久。”梁河說話的語氣沒有任何情感,就像他的人一樣。
“你早知道我會再迴來?”蕭離問,他給人的感覺的確很危險。也許是因為他從未出過手,也許是因為他太平靜,平靜的讓人感覺不到一點情感。
這本就是可怕的事情。試想一下,如果你遇到一個女人,既感覺不出她厭惡你,也感覺不出她喜歡你。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梁河不是女人,但他和女人一樣,能給人一種特有的心靈上的冰冷。
“項小城沒有留住你,倒是讓我意外。”梁河毫無表情:“項家的槍是天下兵器三絕之一,如果他也留不住你,那麼我也留不住你。”
蕭離心中頓時鬆了一下:“他未必是個好人,但是個君子。不知閣下,是好人還是君子?”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君子。人活著本就很累,還要活成別人口中的樣子,豈不是更累。我隻是說實話而已:項小城留不住你,我也留不住你。”
蕭離握拳,拱手,感激說道:“多謝!”
梁河看著他:“說實話是不值得感謝的。我隻是說留不住你,並不代表我不出手。殺一個人,要比留住一個人容易得多。”
蕭離眉頭微皺,精氣神立馬提起來:“殺人,並不好玩兒,甚至是件可怕的事情。有個女人一直說要殺我,但到現在還是讓我活著。”
“我不是女人。”
“但你是個人。一個人,除非變態,否則怎麼可能喜歡殺人呢?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是聖人的話,應該是有些道理的。”
“我也不喜歡殺人。”
“那何不讓我離開?”蕭離笑著說:“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豈不正是人生應該追求的一種自由。”
梁河仰著臉,似在思索:“我一直做的都不是自己喜歡的事,世人豈非大多數都像我一樣。”
蕭離說:“那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你說的很對,但人活著,這是最不容的。何況除了殺人,我也不會別的。”
梁河慢慢走來,他每跨出一步,雪地隻是微微下陷些許。
要退迴去麼?蕭離心裏嘀咕,覺得這絕不是個好辦法。第一,退迴去不就正撞上其它的人。第二,他未必能擺脫梁河。隻看他緩緩走來,隻是在雪地上留下微微的痕跡,就知道這人輕身功夫一流,那麼速度也應該是一流。
蕭離站在原地,看著梁河慢慢走過來:“我們應該多談談,或者能成為朋友,或者你就不會想著殺我。”說話的同時,運轉空靈一式,周遭的天地之氣盡數向他湧來……
梁河微微頓了一下,似是已有所感應。他說:“我沒有朋友,也不想有朋友。”
“那麼愛人呢?”
“沒有。”
“情人呢?”
梁河又是微微一頓:“有一個。”
蕭離略感詫異:一個沒有愛人的人,竟然會有情人。又問:“她漂亮麼?”
“漂亮。”
“你喜歡她麼?”
“喜歡。”
“那她就不應該是情人,而是愛人。”
“是。”
“那你怎麼說你沒有愛人呢,我相信不管什麼樣的人,他的一生中都會真的愛一個人,不管那人是否愛他。”
這時梁河距他已不過十步:“因為我殺了她。”
“為什麼?”
梁河停住,很認真的看著他:“終有一天你會明白:一個人活著,愛比其它一切帶來痛苦都更多。”
能說出這樣話的人,絕不是一個無情人。
隻有癡情的人,才會在愛情中體會到更多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