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客棧的對麵是涼州城最大的酒樓——月兒仙。
任何人聽了,都覺得這名字不像一家酒樓,更像是從事高級服務行業的場所,風月無邊那種。但涼州的老人都知道,許多許多年以前,康王就是在這個酒樓認識的老王妃,這酒樓便是為了紀念老王妃而改的名字。所以他們猜測,老王妃的名字可能叫月兒,或者叫做月仙。
隻是老一輩的人不願多談,因為無論是月兒或者月仙,都算不得好名字。前者像個丫鬟,後者幹脆就很像高級服務行業的從業者。所以直到今日,許多人都不明白月兒仙為何會與一家酒樓有什麼關聯。但就像一切事物那樣,當時間過去很久,即便再怎麼好奇,人們卻都已經習慣。
康王照例坐在最高層臨街的雅間,看著街上車流人往。年紀越大,越是懷念從前,這是老人家的毛病。他看著四海客棧門口,他曾說過:世道好壞,隻看四海客棧的生意就知道了。想起年輕時候,那時因為戰亂的原因,西域商人來往中土驟然變少,涼州城的客棧和酒樓幾乎沒剩下幾家。
此時,他看到了沈川,也看到了蕭離。
沈川正在向女兒發火:“早跟你說過什麼,出門在外要低調。”
沈依依滿臉委屈:“我哪裏知道會有這麼大膽的,光天化日就敢搶人。”
前日舞姬團進城,將近一個月的苦行,那些青春少女早憋的難受了。下了馬車,在街上嘰嘰喳喳,滿眼全是從未見過的奇巧商品。伊莎妮會些中土話,姐妹們自然是拉著她看看買買,全世界的女人大概都是如此。
美女,本就惹眼,何況是異邦胡女。
大孔雀的王朝的女人,頭發或棕或紅,大大的眼睛,修長的腿,纖細的腰肢,看人都有一種勾引的味道。
當她們快到四海客棧的時候,一隊官兵將她們圍住。為首的是個身穿紫袍的少年。沈依依雖未見過什麼世麵,但也知道能穿這身裝束的不是一般官家。那少年揚起馬鞭:“我接到密報,這些女人很可能是異國間諜,還不給我抓起來好好查查。”
沈依依當先攔住,大聲說道:“我們是東山沈家,正經行商的。這些都是我們的客人,不是什麼間諜。”
少年看一眼沈依依,覺得她長得也就一般般:“又沒說你沈家是間諜,我是說這些胡女。待本王查過沒有疑問,自然會放人。”
官兵一擁而上,沈依依就要拔劍,被人一下按住,迴頭一看竟是四海客棧的管事沈虎。
“別亂來,那是小康王。”沈虎拉住她:“等三叔來再做打算。”
沈依依也知道輕重,經商的最怕得罪官府。沈家世代經商,不要說江湖上,就是官場上也打點的很通透。可有權不如有錢,除非是官商兩棲,黑白通吃那種。當今之世,也隻有太平鎮蘇家有這個實力。
沈川把沈依依安置下來,又托人打聽:舞姬團伊莎妮等人並未押在牢裏,而是直接帶進王府。
“王府?”沈依依驚道:“帶去王府幹什麼?”
沈虎說:“不在牢裏就行,最怕是舞姬團真牽涉到什麼異邦間諜。小康王本來就喜歡胡鬧,招貓逗狗的。平日裏王妃在,他還不敢。想來是這幾日王府去了軍營,他就有膽胡鬧了。不過你放心,小康王做不出大惡來,頂多就是對舞姬團那些美貌胡女調戲一番。”
沈依依說:“這還不夠?”
沈虎卻想著:這算得了什麼呢?
這時候沈川恰好到來,沈依依趕緊把情況說明。沈川別提多後悔,若是他絕不會一進城就讓舞姬團下車招搖的。他轉身對蕭離說:“兄弟你先休息,我去把這件事處理掉。”
蕭離懷中抱著花惜,說:“大哥想怎麼解決,衝進去要人?”
“兄弟,那可是王府。”沈川說:“大哥是經商的江湖人,江湖之上隻有朋友,沒有仇人,此去自然是找朋友幫忙。”他也不多說,轉身離開。
蕭離想:都是朋友,沒有敵人,這有點不可能吧。
隻要有人愛,就有人恨。
蕭離轉臉瞥見門口一個老頭正好奇的盯著他,碰上他的眼神,立刻扭臉過去。他把花惜交給沈依依,這大美女竟還沉醉夢中,好像一臉春意,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夢。
“你幹什麼去?”沈依依生問他。
蕭離說:“大人的事,小孩兒別管。”他走到門口,恰好經過老翁身邊。老翁背對著他,等他經過時,又盯著他背影看。蕭離猛地迴頭,老翁給他嚇了一跳。
“老頭,我們見過?”他問。
“我們沒有見過?”老翁反問。康王六十歲了,還是第一次聽人叫他老頭。
蕭離有點莫名其妙:“老頭,你這話說的有意思,好像我們是見過的,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心中卻想:難道我失憶之前,和這老頭是認識的。
康王說:“看著有點眼熟,很像我那苦命的的女婿。”
蕭離無語:老子肯定不是你女婿,老子很確定自己是個處男。轉身就要離開,這個涼州城他也很想到處看看。他雖不是女人,但除了太平鎮,他還沒見過這麼大的城。
康王上前跟著他,說:“小哥,你真的很像我女婿。”
這老頭夠執著的。蕭離邊走邊問:“老頭今年多大年紀了?”
“花甲之年。”
“女兒多大了?”
“三十。”
蕭離停下腳步:“我今年十九,跟你女兒是不是不大配呀。”
康王啞然。隨即胡子飄起來,怒道:“小東西,你說什麼?”
蕭離怎會和一老頭一般見識,也不搭理他。康王卻不放過,上前拉住他:“小玩意兒,給我說清楚,你什麼意思,我女兒三十怎麼了?”
蕭離有點忍不住了。罵小東西也就算了,罵小玩意兒,尤其是罵一個男人,這還怎麼忍得下去。不過對方是個花甲老頭,罵也不是,打也不能。輕抖手臂便掙開了老康王的手。
康王不過是個尋常老頭,不像沈川那樣有著深厚修行,一個踉蹌差點倒地。蕭離想去扶一下,不料四把鋼刀一聲脆鳴,幾乎同一時間拔出對準了他。街上的人見了,卻也不很驚慌,隻是看一眼便繞道而行。蕭離心道:這是什麼鬼地方,人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蕭離看這四人,神清氣滿,不過是煉神境的修為。即便自己未破境之前,也不見得怕他們;何況如今已是還虛,自信息爆棚,有點想著橫著走的意思。
康王死死盯著蕭離,心裏也不知想些什麼。大街上動刀不大好看,幹脆帶去月兒仙。四人用刀逼著蕭離:“走吧,小子。”
蕭離笑了:“幾位,大白天的就要劫人逼迫,不怕王法麼?”
康王哈哈大笑:“王法?老夫就是王法。”
蕭離微微動念,全身真氣瞬間爆發隨即收斂。四人都於剎那間感覺到蕭離強橫的氣息,不由心驚:哪裏來的高手?
四人身形一動擋在老康王身前。
康王莫名其妙:“你們做什麼,把這小玩意兒帶來月兒仙。”
蕭離說:“老頭兒,想讓我走,這四人怕是不夠呀。”
康王看那四人神色如臨大敵,謹慎中帶些驚恐。老康王臉色微變,看了蕭離好大一會兒,說:“小朋友,你知道我是誰麼?”
蕭離說:“沒有這個必要吧。”
康王當街拉住一個中年人,指著蕭離說:“告訴那小子,我是誰。”
那中年人嗬嗬笑著:“這涼州城誰不認識老王爺您呢。”
康王哈哈笑著:“小子這下明白了吧,我可是這涼州之主——康王爺。我一句話,在這涼州,讓你有的來沒的去。”
蕭離點點頭:“你,果然就是王法。”
康王哈哈大笑:“來,我請你吃飯,月兒仙。”
蕭離管他什麼老王爺小王爺的,凡是打得過的,一律不放在眼裏。涼州又怎樣,康王又如何。按照沈川的說法,合道境天下僅有六位,還虛之上便是合道。拋開那六位合道,自己豈不就屬於最厲害那一群人。他有什麼怕的,隻是自己和沈川一起進城,若是鬧出麻煩來,怕是要連累兄弟。
月兒仙不愧是涼州最大的酒樓,大唐二十多張桌子,二三四樓全是雅間,五樓除了老康王不招待任何人。
菜品都是一流,太平鎮也是大城,春風樓也沒這麼氣派。隻是酒差了些,比起南風自釀的酒少了不少滋味。
又想起南風:要早些去到聖京把《七月手劄》搞到手才行。到時候再迴去找上胖屠,不管那麵具男是否講信用,也要把南風搶迴來。
康王看他喝起酒來,一臉的不是滋味。就說:“知足吧,就是當今天啟帝來了,也吃不上我請的飯菜。”
蕭離放下酒杯:“老頭,你究竟想要幹什麼,真想讓我當你女婿?雖然你女兒才三十歲,正是如狼似虎的火熱歲月。我也不反對姐弟戀什麼的,正所謂身份不是距離,年齡不是問題,真愛才是無敵,但……”
康王說:“住嘴,住嘴。你這小子真煩人,你確實有些像我那苦命的女婿,不過他比你安靜太多了,沒你這麼多廢話。唉……”
蕭離說:“你女婿死了?”
“沒有。”
蕭離說:“一個男人,若沒有死,還做了你女婿。即便你女兒長得像你這般醜,也不能算作苦命吧。”
“為什麼?”
蕭離說:“男人追求,無外乎金錢,權利,女人。做了你女婿,這三樣豈不是一下全都有了。我倒是想做你女婿,可你女婿還沒死呢,和別人爭老婆的事兒,我可不幹。”
康王愣愣的,好大一會兒才問:“男人,真是這樣想的?”
蕭離無語:“你雖然老了,也是個男人,或者曾經是個男人。難道沒這樣想過?”
康王站起來走到窗口:“我出生的時候,這些便注定已經擁有了。”
蕭離真想跳起來踹他一腳,這老頭說話好氣人。可卻也不得不承認:老天就是這麼不公平的。有些人一生追求的東西,有的人出生那天就已經擁有了。
涼州舊時被稱作西康,這也是康王這個封號的來曆。涼州人善騎射,千百年來於亂世之中謀得一方霸權,從來都是偏安一隅。直到康王祖父那一代,想趁天下大亂之際起而爭天下。涼州地處西北,雖然地廣,卻也苦寒,哪有爭天下的本錢。天啟帝立朝,康王不得不歸順。現金天下三個異姓王,他金世傑便是其一。
蕭離聽他說些舊事,知道老人家說舊日往事的時候,最好不要插嘴打斷,否則他們會忘記自己說到了哪裏。九公就是這個樣子的。
金世傑,這名字蕭離聽過。
康王立刻察覺出他的神色:“你聽過我的名字,是麼?”
蕭離說:“聽倒是聽過,但不知道你就是康王。”
王嗬嗬一笑:“從說書人那裏聽來的?”
蕭離點頭,太平鎮的說書人好像知道許多事,他聽了兩年,從未聽過重複的故事。
康王又說:“我這一生,確實應被人恥笑。祖上世代刀兵血馬,到我卻想做個文人騷客。天啟帝西征,我戰死五子,隻留幼女在身旁。其時天啟帝也打不下去了,我卻選擇了投降,世人多笑我傻,編些話本編排我也是應該的。”
蕭離說:“倒沒有編排你。說書的誇你是個識時務懂得大勢的人。隻是晚了些,白白死了幾個兒子。”
康王想起當年的事,對於一個老人來說,那些往事離得還不太久,但他很不願意想起來。
“如果你是我女婿,我會很開心。”康王說:“因為我發現你很討老人家喜歡。”
“可惜,你沒有第二個女兒。”
康王哈哈大笑。外間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那人到了門口,說道:“王爺,王妃傳話迴來,她還需半月才能返迴。又傳話說:小王爺截了山東沈家的東西,請王爺處置。”
康王皺眉:“山東沈家,什麼東西?”
那人還沒迴答,蕭離就說:“不是東西,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