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淩冽,金奢貍從未想過這座山原來竟是這般高。山巔之上遠眺,甚至可以看到涼州的影子。
天龍舞雖極耗真氣,效果卻也誇張。不但帶著兩人飛上高山,還如騰雲駕霧一般飛出三十多裏。等蕭離覺得再不能用真氣催發天龍舞時,兩人已落到山下。
原來山的這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積雪覆蓋,露出一片一片的青色。太陽正在頭頂上空,蕭離停住,看不出哪邊是東南西北。
金奢貍說:“左邊,可以繞開陣子,直達掖城。”
“你確定?”蕭離真看不出差別,沒有道路,沒有村莊,連樹木也沒有,她是怎麼辨別方向的?
金奢貍說:“我閉著眼睛也知道路怎麼走。掖城離此不過兩百裏,若是腳程快些,明天就能到。準備,計劃,實施,五日內必可完成。就是百萬大軍圍城,河口也能撐過五日。”
蕭離心道:這女人哪是把我當幫手的,這語氣是拿我當屬下了。他拉住金奢貍:“不用到明天,你盡管看好路就可以。”
運轉真氣,展開身法,金奢貍感覺身不由己,兩隻腳像被拖在地上似的,寒風刺著臉頰,比最快馬還要快。
蕭離一口氣狂奔幾個時辰,忽地停住攬住金奢貍伏在雪窩裏。她還不明白怎麼迴事,就聽一對馬蹄聲傳來。小心的抬頭去看,隻見一隊騎兵押著近百架牛車。她一看就知道是運送糧草的。單看騎兵隻有不到百人,就知道娜紮對於後勤是多麼放心。
待人馬遠去,金奢貍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娜紮還未到河口,這些糧草卻已到了。野利仁不止是來截斷河口的外援,而是先來接應糧草的。看來娜紮,真是要耗在河口,沒打算分兵取涼州。”
“聰明的女人,而且還美。”蕭離忍不住讚賞。
兩人一路疾馳,直到夜色已濃,再看不清方向,蕭離也累的不行了。即便他有大涅盤經心法,但半式天龍舞,已耗去大半真氣。這一路狂奔,還要帶個人。雖然是女人,但金奢貍也算人高馬大了,起碼一百二十斤。全不像花惜那樣,抱在懷裏就像根羽毛。
他忽地停下,金奢貍問:“怎麼了?”
“累!”
四野開闊,沒有燈光,隻有夜色籠罩著白色大地。
“當年金遺受傷,竹先生三日三夜不停歇,帶著他一口氣跑去君山……”
“第一,我有傷在身。”蕭離說:“第二,你也太重了點。”
金奢貍臉現一絲歉意,她竟忘了蕭離昨天才被隕星弩所傷。若然記得,不會選這一條路,方圓十幾裏沒有一戶人家。她雖是千金小姐,但也算軍旅出身,苦過累過,疼過哭過。當下找了個低窪的地方,風卷著大雪,幾乎將其填平。
她先是跳下去把積雪踢開,踢出個兩人大的地方,又四周的雪聚過來……
“你在幹什麼?”蕭離不解。
金奢貍不說:“你不想凍死吧。”隻見她拍呀拍的,把雪夯實成一個圓,中間掏空,恰好融的下兩人。
“這個地方,這樣的天氣,最怕的是風。風一吹,人就會凍死。”她鑽進去,衝蕭離說:“進來呀。”
蕭離猶豫,不為別的,隻覺得這玩意兒看起來像個墳包。不過,風確實很冷。
說來也怪,鑽進去倒真是比外麵暖和。金奢貍閉上眼睛,隨手抓到一件硬物,蕭離這才想起來,自己腰間袍下,掛著那把碧玉刀。
“原來你用刀?”金奢貍問。
蕭離說:“倒也不是,人家送的禮,我很喜歡。”
金奢貍也沒多問,繼續閉上眼睛,好像真能睡著似的。蕭離盤膝坐著,雙手抱在小腹,心法運轉,天地之氣慢慢聚攏。漸漸的,竟然猶如實質一般,在他身邊生起淡白色的舞氣。他張嘴一吸,白色霧氣被吸入體內。
陰陽納真術和大涅盤經配合起來,別提多麼美妙。天地之氣凝聚,再用納真術吸入體內,功行三遍,天地之氣便入氣海,歸七竅,下六府。再不怕天地之氣撐爆身體。佛道兩家各有擅長,倘若他們來個學術交流,說不定能創出羽化成仙,離苦得道的法門。
隨著真氣恢複,唿吸漸緩,漸趨於無。修為到了還虛境,經天地之氣洗經伐髓,已不像常人那般。可以像動物那般冬眠,唿吸放到最低,心跳放到最慢,最大限度延緩身體的衰老。所以佛道兩家,那些真正靜修的人,多是很長命的。
漸漸地,心神也處於忘我的境界。意識裏全是白光,忽而一片漆黑,出現兩顆血紅大眼……
蕭離猛地一驚,金奢貍猛地坐起,手按劍柄。她長舒一口氣:“你怎麼了?”
“我好像做了個噩夢,很嚇人。”蕭離說,但他知道那不是夢。就像是在幻境邊緣,而血玲瓏卻把他逼了出來。
他抓住碧玉刀,他想到獨孤無我。也許,此去聖京,去大悲寺拜訪不空和尚或大智禪師時,許多疑問會有答案。
金奢貍伸手撫摸他臉頰。蕭離嚇了一跳,看她滿臉溫柔,心道:這娘們兒該不會有什麼特殊癖好,這個時候浪起來。這天寒地凍的,手在外麵都冷,更不要說屁股了……
他一通亂想,卻聽金奢貍說:“我明白,初臨大戰,血腥殺戮,是會害怕的。會睡不著,會胡思亂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人。”她往蕭離身邊靠了靠,兩個人靠的緊了,就感覺更加暖和。於是,就不自覺的靠的更緊。金奢貍又說:“這就是戰爭。很多人認為,一場大戰下來,活著的人會累的立馬睡著。其實不是,活下來的人,躺在地上,雙眼空洞的望著天空,好像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我從來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蕭離說:“區別隻在於我願意還是不願意。”
“你後悔麼,後悔留在河口。不但可能害了自己,還有金歌。若是你早早的走了,他們也跟著你迴涼州。不用困在城關裏,生死難料。”
“後悔又能怎樣,可以迴到過去麼?”蕭離說著,把腦袋一偏靠在金奢貍肩膀上:“我不能後悔,也不想後悔,因為太痛苦。”
寒風唿唿的,若沒有金奢貍用雪夯出的這雪棚子,還真不知道凍成什麼樣子。盡管寒風唿嘯,卻不覺得噪鬧。人的心思,好像被風刮走了,隻剩下空白的靈魂。兩人彼此依靠,身體越發覺得暖和,在風聲中漸漸放鬆下來,慢慢的沉睡……
天亮的時候,金奢貍最先醒來。她向來警覺,這麼一覺到醒的很少發生。而且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會比太陽還起的晚。
蕭離整個人縮成一團,原來昨晚兩人抱著睡的,難怪睡得這麼香:暖和。他像個孩子一樣,依偎在金奢貍身側。陽光照進來,正好灑在他的臉上。他轉動身子,像是不想被陽光曬到,腦袋直往金奢貍懷裏鑽。
金奢貍一陣心慌,便拍了他腦袋一下。蕭離不情願的睜開眼睛,和金奢貍一樣,他也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好過。
蕭離神清氣足,帶著金奢貍一陣狂奔,不到中午就到了掖城。
說是一個城,但即無城牆,也無城門。難怪黨項人近百年來不成氣候,連個易守的據點也沒有。隻要軍力不昌,隨時就會淪陷。城外幾對騎兵穿梭,而且不是黨項的兵。想來野利仁把黨項能打的人全帶去前線,娜紮也是象征性的留些守衛。
金奢貍說:“這不奇怪,如果是我也會這麼安排。西北衛駐紮在戈壁,涼州騎退守在河口,黨項兵被野利仁帶上前線,掖城哪還有威脅。”
“我還是覺得怪怪的。”蕭離說。
金奢貍用白紗裹住頭臉,蕭離也是黨項人的打扮,兩人很容易混進城裏。蕭離更覺得怪了,這麼緊要的地方,應該有大兵把守,嚴查來往人貨,這才像是戰爭。金奢貍卻覺正常:整個河西都在娜紮手裏,隻要堵住河口,就不怕後方會有偷襲。
兩人走進一家不大也不算小的酒樓,小二迎上前來,金奢貍說:“來個烤羊腿,要羊羔的,肉要嫩些。”
小二說:“哎呀,誰家忍心小羊羔殺了賣的。”
金奢貍說:“那就來隻左腿,要前腿。”
小二笑說:“好勒,二位請樓上。”
兩人上了二樓雅間。蕭離從未吃過烤羊腿,其實是從未吃過羊肉。他還在思考:為何左腿要比右腿好吃些,前腿要比後腿好吃些呢。這時有噔噔的上樓聲,一個老板打扮的中年人進來,反手關上了門。先是叫一聲:“小姐。”看到蕭離,臉露驚訝:“王爺?”
蕭離也嚇到了。
卻聽蕭離說:“苗叔,好久不見。”
苗叔還是看著蕭離,金奢貍來。他並不意外。蕭離來,就很意外了。當年涼王和金奢貍成親,他是在場的,知道這是個什麼貨色。
蕭離被看的有些別扭,問他:“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苗叔沒有迴答,而是對金奢貍說:“需要我做什麼?”
金奢貍說:“把人聚齊,準備火油易燃之物,我要燒了大倉。”
苗叔說:“雖然掖城守兵不多,但我派人探過,守大倉的少數也四五千人。我們連四五十人都沒有,你這不是開玩笑麼。”
“苗叔,我是要燒了大倉,又不是攻下大倉。”金奢貍說:“夜裏風起,不過是一把火而已。”
“不等我們到大倉,便會被暗哨發現。我們這幾把骨頭,你覺得可以走多遠。”
金奢貍說:“放心,我有高手相助。”
“誰?”
金奢貍看一眼蕭離,他深出一口氣,一臉不情願的樣子。苗叔更加疑惑,在他記憶裏,眼前這王爺還不如一條狗來的有用。
苗叔去了,不一會兒,小二果然送上一條羊腿。而且真的是條左腿,但是不是前腿,他就看不出來了。
等到天黑,唿唿的風吹起來。
掖城的夜,好像比涼州要冷很多。
夜空中,有幾點繁星,在陣陣寒風中隱閃。
城中的燈火越來越少。
這個季節,這樣的冷的夜,連窩裏的狗都懶得汪汪兩聲,何況是人。金奢貍在心裏推演許多遍:火燒大倉,說起來容易。但真要實施,困難不是一點點。
守軍太多,自己隻有幾十人。即便沒有守軍,要把糧倉一個個點燃也要廢些功夫。在河口時,覺得這是好法子,但真要去做,有一處想的不周到,就全盤皆輸。大倉附近的暗哨號好解決,因為有蕭離在。但如何接近大倉呢,隻能偷摸的潛進去,但這基本不可能。五千守兵,雖守不住掖城,但守住大倉,連隻耗子也跑不進去。
既然如此,就大模大樣的進去。
“有件事要你幫忙。”她看向蕭離。
蕭離正閉目養神,右眼皮不停地跳。他說:“我們或許應該再等一晚。我眼皮一直跳,這不是好兆頭。”
金奢貍心道:你還是個迷信的人。她說:“不需要你放火,粗活我來做。您這樣的高手,自然是用在關鍵的時候。比如,幫我們進入大倉。”
蕭離睜大眼睛:“你瘋了,沒聽有五千人守著呢。我一個人,都未必能躲過五千雙眼睛,一萬隻耳朵。”
金奢貍說:“那是自然,你以為自己是誰。”
一隊騎兵繞了掖城一圈,正與換防的另一隊騎兵交接。
“這他媽鬼天氣,我鼻涕都凍成冰碴子了。”
“抱怨什麼,好過上前線,不知道迴不迴得來。”
“那是,街南那幫娘們兒,男人都不在家。等老子下班了,帶兄弟們去暖和一下。”
“她們可都是黨項兵的娘們?”
“那又怎樣,她們男人去打河口了,還能迴的來?”
兩人哈哈大笑,心裏已經認定:那些人再也不會迴來。
這隊騎兵晃悠著迴了城,走到一半,打頭的突然勒轉馬頭向南。手下的兵士忙喊:“老大,走錯了。”
那人說:“沒有錯,街南那群娘們兒,你們想便宜給黑瞎子那群狗東西。”
一陣嘿嘿哈哈的笑聲,都是男人,而且他們不是第一次幹這樣的事。
戰亂之時,這本就是經常發生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