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筆揮毫。
筆端在雪白的紙上跳躍。
一個個規(guī)整的字跡躍然紙上。這時，王用汲安撫了眾人後，也匆匆而來。
“嘭！”房門推開，見海瑞正麵無表情的在桌前書寫著什麼後，頓時狠狠鬆了口氣。
之前，他也給昨晚的驚變給弄得不知所措，失了魂，反應(yīng)過來後，處理了縣衙的慌亂後，這才追著海瑞的步伐快走了過來。
從昨晚上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了海瑞的不正常，此刻自然是十分擔(dān)心的。
張子明以最壯烈的方式自焚而死，他相信，不光是對他，對海瑞亦是極大的震動。
“剛峰，”王用汲說著就要上前，這時海瑞卻頭也不抬的開口，“不要上前。”
從昨晚開始，他心中梳理通暢的所有計較，就不曾對王用汲說過，就是不想連累好友。
而這份奏疏，自然也不能給這位好友看，他不想再看到一個好友身死。
“剛峰？！”聽到海瑞的話，王用汲一怔，倒也沒有急著上前，從海瑞的聲音中，他聽到的隻有平靜，似乎往日的海剛峰又迴來了。
一時間，心下漸寬，倒也不是太擔(dān)心，至於海瑞不讓自己上前，倒也不在意。
“剛峰，卷宗名冊都燒毀了，不過如今既已知曉，是嚴(yán)黨和清流聯(lián)手平事，倒也不必?fù)?dān)心，縱火之人，擅離職守之人皆已伏法。”
“隻需按流程審問東南之事，就算是了結(jié)，”說著，王用汲輕歎，道：“剛峰，來日方長，隻要青山還在，何愁沒柴燒？”
說著，王用汲又是一歎，道：“文昭的死，將所有罪證付之一炬，卻也把事情鬧大了，想來嚴(yán)黨也不會對你太過緊逼。”
“你是內(nèi)閣舉薦到定海的辦事主官，不管內(nèi)閣如何看你，如今監(jiān)察禦史已死，國師又親自坐鎮(zhèn)，料想那嚴(yán)黨不會太過喪心病狂……”
王用汲說話間，已經(jīng)開始在房間裏踱步，神情倒也寬慰了不少。
“可以寫個題本，或者奏疏，把查案過程，做個總結(jié)，內(nèi)閣肯定是要問你的。”
說著，王用汲心中一動，看向海瑞，道：“剛峰，你這是已經(jīng)在寫了嗎？”
“也好，提早寫也行，不就是作戲嗎，他們能做的，我們又有何做不得…嗬！”
王用汲還在絮絮叨叨，言辭間都是對接下來收尾工作的算計，全都是對海瑞的擔(dān)心。然而海瑞則是始終麵無表情，繼續(xù)揮毫。
然而王用汲，和海瑞，尤其是海瑞，不知道的是，他頭頂正有一雙眸子靜靜的看著他。
確切的說，是那洋洋灑灑，但又因情況不同而稍有別於後世的‘諫修齋建醮疏’，或者說它的另外一個更響的名字：‘治安疏’。
……
此時，定海縣，東邊。
一片被清理過的平地上，此時是一片廢墟，而在邊上，還站著一群人。
由青石砌成，直徑約十米的圓形祭壇，表麵刻著精細(xì)的八卦圖和各種符咒，此時全是焦黑。
而在醮壇四周，則擺放著各種法器。
銀色的鈴鐺、銅質(zhì)的寶劍、青銅鏡，以及各式各樣的香爐和燭臺，也都浸泡在泥濘和水中。
定海衛(wèi)的將士們，已經(jīng)將此處封鎖。
最外圍，縣衙的差役則是站在邊上，大氣不敢喘一聲，都在靜靜的等待著知縣老爺。
“颯颯颯。”雨中，清風(fēng)站在醮壇邊上，雨水打在雨傘上，發(fā)出密集的響聲。
一雙清澈，仿佛不諳世事的眸子眨了眨，不知道在想什麼。
“國師，醮壇被燒了，別太擔(dān)心了……”黃錦看了看麵前已經(jīng)化作廢墟的醮壇，眉宇間也是有憂愁之色浮現(xiàn)。
主子可是讓國師來東南主持羅天大醮的，這還沒開始呢，就出了這麼一檔子事。
此刻，黃錦也終於有些後知後覺。
為什麼東南此行之前，幹爹再三叮囑，隻要保護(hù)好國師，其他不管發(fā)生什麼，都不要去做多餘的事情，也不要過問。
一開始，他還奇怪，既然讓國師當(dāng)欽差，舉行羅天大醮的同時，徹查東南一案，讓自己這個東廠提督，親自帶人護(hù)送，必然是撐腰的。
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問算怎麼迴事？
此時，看到這一幕後，他總算是有了一些猜測。
羅天大醮，那可是主子拍板決定，內(nèi)閣親自操持，命令直接下達(dá)到浙江，浙直總督親自調(diào)兵遣將，上下全程督造，竟然能被人放火燒了。
之後放火的人毫無反抗的被關(guān)入大牢，而那個當(dāng)晚撤離所有駐軍的將領(lǐng)也已經(jīng)被拿下。
顯然，這裏頭的水太深了，甚至可以說是深到了宮裏頭，也絲毫不為過。
嗯，說不定，這就是主子親自點頭，也不一定，但想及此處，黃錦又不敢想了。
對他來說，有些話就算心裏再怎麼明白，也不能說出口的，就是宮裏伺候的生存之道。
“不啊。”然而讓黃錦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小國師，似乎並不是很放在心上。
“黃公公，還記得我教你念的問仙禱詞嗎？”少女迴頭，純淨(jìng)清澈的眸子裏，不染絲毫的雜色，白皙的鵝蛋臉上掛著笑。
黃錦一愣，不明白，好好的怎麼說起問仙禱詞了，不過盡管心中疑惑，他迴答的卻不慢，“國師教誨，奴婢自然是記得的。”
“第一句是什麼？”清風(fēng)用清澈的眸子，看著黃錦，眼神示意他講出來。
要講出來嗎？瞥了眼周圍東廠輯事，自己的這班手下，黃錦突然有種莫名的羞恥感。
不是他不願意，實在是那問仙禱詞，太孩子氣了些，念出來總有種小女兒家撒嬌的感覺。
不過在清風(fēng)的眼神示意下，盡管心裏不是很願意，但他還是念出了聲。
“隻要心誠則靈啊靈啊靈，虔誠之心，感徹寰宇深……”隨著黃錦出聲，周圍的東廠輯事，都是齊刷刷的看了過來，眼神驚異。
不過在場的都是聰明人，反應(yīng)也都很快，紛紛低下腦袋，個個恨不得自己是聾子。
“嗯。”清風(fēng)點了點頭，認(rèn)真道：“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
“重要的是心誠，羅天大醮本身就是為祈福而存在，若是它的焚毀，也是為了讓東南早日止亂，那麼我們此行，已經(jīng)算是成功了。”
聽到清風(fēng)認(rèn)真的話，黃錦一怔，詫異的看著麵前手持拂塵，清清瘦瘦的少女。
什麼叫，若是它的“焚毀”也是為了止亂，此行就算是成功？她是看出了什麼嗎？
“我才不傻。”看著黃錦欲言又止的模樣，清風(fēng)卻是直言不諱，脆生生的說道。
她看出來了！黃錦的心一緊，而後又是無奈。事兒做的這麼明目張膽，誰看了不往深了想，國師雖然心思純淨(jìng)，但不是傻呀。
“國師，您的意思是？”黃錦說著，給清風(fēng)投去一個試探的眼神，表達(dá)的意思是很清楚了，羅天大醮的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嗯呢。”說著，輕甩拂塵，轉(zhuǎn)身走向邊上的馬車，在旁撐傘的東廠輯事立刻跟上。
看著小國師這灑脫幹脆的背影，黃錦張了張嘴，最後也隻能跟了上去。
幹爹說了，讓他此行都聽國師的，那她都這麼說了，過去就過去了吧。
迴頭看了眼被封鎖，化作一片廢墟的醮壇，黃錦搖了搖頭，也上了自己的馬車。
……
京城，西苑，玉熙宮內(nèi)。
“呂芳，”躺在柔軟榻上的嘉靖雙目緊閉，突然開口，“拿紙筆，朕念一句，伱記錄一句。”
“是。”伺候在旁的的呂芳聞言，知道主子這是又在視聽天下了，應(yīng)了聲快步取來紙筆，“主子，奴婢準(zhǔn)備好了。”
“定海縣知縣臣海瑞謹(jǐn)奏，”一襲黑色帝王特製道袍的嘉靖，靠坐在榻上，雙手自然的搭在扶手上，抬了抬手指，繼續(xù)道：
“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聽到這裏，呂芳心下了然，明白主子這是在視聽東南，而且是看到了海瑞的奏疏？
“能被主子忍不住提前觀看，甚至是抄錄下來，想來定是一篇極好的奏疏了……”
想著，呂芳麵含笑容，沾了沾筆墨，開始記錄。
“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zé)任至重。”
嘉靖念一句，呂芳記錄一句。
然而，寫著，寫著，呂芳臉上的笑容開始漸漸凝固。
嘶，這味兒我怎麼覺著不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