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淩遲記憶(1)
田野上聳立著麻木的電線桿,將歲月一段段截去。
初晴的天,群山依然籠著白茫茫的雨霧,山上的青崗樹,嫩綠的芽兒閃著冷豔的光。馬尾鬆依然青綠,經一冬的風雪梳理,葉卻不見少,嫩葉間聳立著古舊的鬆塔。山間的路都被春雨匯成的山水衝刷了一遍,露出厚實的黃土。樹林裏厚厚的落葉透著發酵的氣息,吸一口含有樅樹菌的味道。
葉叢中,不明身份的鳥兒將喙擱在了老式唱片上,奏著班瑞德的鋼琴曲。
山間的小湖映著湖畔的油菜花,金黃一片,小湖像是鑲上了花邊。青綠的油菜葉兒映襯著澄澈的湖水,如天一般湛藍。可惜陽太吝嗇,這樣的景色多少給人一種冷澀的感覺。透過密實的樹林望去,雖然已是春天,依然透著寒氣。
遠處壩子上的油菜花盈滿整個田野。一塊一塊的,如密密細織的金色絲布。
壩子旁邊是一個土丘,這樣的土丘在這兒不是很常見,覃操說以前那也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全民煉鋼時被砍光了,雨水一衝刷,露出了不知年月的積層巖,植被再難恢複,成了童山禿嶺。
山丘腳下環繞著油菜地,一條小河將壩子上的油菜分割開來,河畔是茅草經冬留下的枯槁身軀,從高處望去,就像上了年紀的男人裂開上下綴滿胡須的嘴。河邊的麻柳吐著芽兒,享受著重生的喜悅。
山丘的背陰處有一個窪地,通往窪地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子新鋪的小路,窪地種著青蔥的楠竹,風乍起,竹葉如碧波起伏。竹林下麵有兩一大一小的土堆,大土堆像是墳,土還新鮮,不見有任何草的蹤跡。竹竿上麵白粗布做的“望喪錢”還殘留著,風一吹,擺一下,像垂死的人喘了一口氣。小土堆裏不知埋著什麼,他沒告訴我。
覃操俯下身將鋪在地上翹起的石塊重新填平,把采來的油菜花織成花環放在墳頭上。我從旅行包裏掏出那雙嶄新的布鞋,遞給他,他顫抖地接了過去,眼淚情不自禁流了下來。
遠處的杜鵑不厭煩地嚼著舌根,把整個春都嚼碎了。
曾經她的心是困於他身之籠的鳥,於是他常常希望將她放走,從此籠獲得自由。如今鳥去籠空,他手握一把蒼涼,久久不願鬆開,從此鳥籠提在他的手中,籠門洞開,他等待鳥的歸來。
他將背上披著的蓑衣解下來鋪在墳前潮濕的地上,他一屁股坐在上麵,示意我也坐下。
對麵是密實的油菜林。
油菜地裏的紫雲英也開著紫白相間的花,凋落的油菜花瓣鋪了一地。
他掏出煙盒,很熟練地撚了一根,遞給我,我不好拒絕,就接下了,心想抽一根也上不了癮。他掏出打火機給我點煙,我看見他的右手背靠近小指處有一大塊傷疤,像苦楝樹皮被割掉一段後長起的瘤。他的小指機械地卷曲,像是不聽使喚似的。
他好像已經習慣了。
他猛吸了一口煙,並沒有急忙將煙吐出。濃濃的煙被他包在嘴裏或許更深,然後從鼻孔分道揚鑣,慢慢消遁了。
“你的手......”我終於憋不住問了。
“你是想說我的手變異了是吧?”他笑著說。
“你真會說笑。”我說。
“你也不必感到奇怪,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到社會上混,遲早要被烙上幾個印,就像宰殺的豬,豬皮上麵有檢疫驗訖印章,‘檢驗合格’,豬用性命去驗證,我還活著呢!”他又嗬嗬地笑,笑聲裏透著幾分淒涼。
他接著說:“皮外傷過不了多久就愈合了,最多留下個傷疤,三兩年疤痕就不明顯了。要是在......唉!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年多你都是怎麼過的?”
“一言難盡。”
我想再問,覺得他並不樂意說。以前他是一個挺懷舊的人,現在他好像變了許多。也許是經曆得多了,一時半會兒都理不出了頭緒,不知從何說起了。
他越是不想說,越是勾起我的興趣。對於那些隨口就說出的,除了胡編亂造,就是誇誇其談,而那些隻願保留在心裏的,才是最珍貴的。人生如白駒過隙,很多事我們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經曆。或許這也是文學、影視存在的價值之一吧!能擁有一些屬於自己的獨特迴憶就像女人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個房間,是秘密,是不需要去介紹,是一直陪伴一個人走進棺材的隱形人。它用一個人的經曆鑄造的,活生生地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心中。擁有它的人死了,它也隨之消失。對於旁觀者,可以通過一個人的性格和習慣去發現它。當然它有可能是對宿主有害的寄生蟲,也有可能是與主人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知己。
我想在他的身上兩者共有。
我來的那天,正好趕上她下葬。依照習俗,老年人去世至少需要停留三天,請一幫道士做三天道場。這已經是最簡單的了。而她的葬禮更簡單,她自殺的當天就放進棺材,棺材用石灰漿密封了。傍晚下葬的時候,她的母親哭著喊著要開棺給她擦擦臉,她的父親一把拉住她,淚流滿麵,不說一句話。
以前她給我講過一個割腕自殺的女孩的故事,她說她害怕自己會有那麼一天,既然知道害怕,為什麼還要去做呢?
“想不到她死了還要受罪。”覃操說。
“你怎麼知道,她應該是解脫了。”我說。
“‘望喪錢’久不落地,說明死去的人的魂魄還在四處遊蕩,做了孤魂野鬼。白天躲在幽暗潮濕、暗無天日的陰地。黃昏附在烏鴉身上,掠過村莊,在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盤旋。半夜從屋頂進入房內,翻翻曾經睡過的床,理理曾經穿過的衣服褲子,窸窸窣窣的,家人都以為是老鼠,是不會在意的......”
他像是在囈語,在向另一個世界傾訴。他的喉嚨像一個熱水瓶,隨著水的注入,聲音越來越響。
一陣暖風拂過,我心裏卻透著一股寒意。
“她到底是怎麼了?”我問。
“她是用剃須刀片割的手腕,那個很鋒利,不會有多疼的。她是要把所有汙濁的血統統放走,好幹幹淨淨的上路。”他迴頭望了望墳墓,然後又說:“她從小就怕見到血,若是被刺紮了一下,被茅草割一下,她會大喊大哭直到我用破布將那隻見血不見傷口的地方包紮好後她才罷休。”
“情操——情操啊——”聲音有些別扭。
覃操好像沒聽到似的。悶著不吭聲,任由她喊。
“你母親在叫你。”我說。
我站起身,看見他的母親背著背簍站在田埂上朝這邊望。
“快迴來吃飯啊!都晌午了。”
他“嗯”了一聲。
“你母親一直叫你學名嗎?”
“不是的,沒人的時候叫我‘來福’。也不曉得是哪個取的。”
我不禁有些發笑,但還是忍住了。
叫乳名還是學名呢?我想起自己的母親,她在別人麵前何嚐不是如此呢。
一碗油茶湯,裏麵漂浮著油炸的黃豆和幹土豆片,還有一盤椿芽炒蛋,勾起了我的食欲。
覃操的母親一點不顯老,臉上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頭發烏黑發亮,看上去就三十來歲,以至於我叫她劉阿姨都顯得有些不合適。
桌子擺在堂屋,大門向外敞開,青綠的山不請自來。
不經意一抬頭,我看見房子脊檁正中有一塊暗紅的布,緊靠著紅布的下麵有一個燕子築的泥巢,泥土已經發白。
我好奇地問道:“那布是為了招燕子嗎?”
“不是不是,那是男人的頭巾。”覃操母親說。
我越加感到好奇。
“男人的頭巾怎麼會跑到脊檁上去呢?”我問。
“這個我也說不大清楚,這麼跟你說吧!一戶人家裏男人就是戶主,當然也是這房子的主人了。按我們這兒的說法,你看大門兩邊的窗戶,那就是戶主的眼睛,大門就是戶主的嘴巴。如果你站在外麵看,屋頂正中堆著的瓦就是男人的發髻,那發髻正好對著脊檁上的紅布,也就是頭巾。”她說。
“那頭巾是用什麼固定在那兒的?”我問。
“用銅錢釘在上麵的。”她說,“意思就是說戶主的錢往屋梁上翻,話迴轉來說就是很有錢的意思,圖個吉利。還有那銅錢釘得很有講究的,按照五行來分布,北方的那枚代表水,南方的是火,東方的是木,西方的是金,中間的是土。萬物土中生,就是依照這個理。”
我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心想:難怪燕子會在下麵築巢。
不一會兒有兩隻麻雀“撲棱”一下飛了進來,跳到屋梁上,嘰嘰喳喳吵著,一隻撲地一張翅飛進了燕巢裏。
“唉!這燕兒都幾年沒來了,這倒好,便宜了麻雀。”她歎息道。
“什麼鳥住不都一樣,燕子最嫌貧愛富的,不來很正常。”覃操不經意插上一句。
他這麼一說,她卻不說話了,臉一下就變了,好像有什麼憋在了心裏,一副很難受的樣子。
其實村裏的洋樓鱗次櫛比,儼然一個小城鎮。村裏不見一隻燕子,看來並不隻是貧富的原因。
屋前有人路過,她端著碗站起身打招唿要那人來一起吃飯。那人擺擺手,急急忙忙走開了。
“我說你是怎麼了!沒看到人家躲還來不及嗎,何必自討沒趣呢!你以為你還......”覃操看上去很生氣。
我感到很吃驚,伸出的筷子忙縮了迴來,抱著碗筷不忍再下口。
她好像並不在乎,依然滿臉堆笑給我夾菜。
“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自從露兒那丫頭出事後,周圍的人都像避瘟神一樣,都不跟我們這兒幾家的來往了。像是怕沾上晦氣什麼的。”她說著,舀了一勺油茶湯,湊到嘴邊吹了又吹。
“她得的是艾滋病,不是給你說過嗎!”覃操低聲說。
我心裏一緊,一下明白了許多事情。
“我知道那病,隔壁村李鐵匠家的女兒也是得的那病,從廣東弄迴來一個星期就死了,聽說那病厲害得很,”她說,“我給你說啊!可惜那姑娘,真的很中用,幫她爹媽修了全村最好的洋樓不說,還送她弟弟上大學。那麼好的姑娘,怎麼就那麼短命呢!”
那麼好的姑娘!怎麼就那麼短命呢?這真是一個很難迴答的問題。
屋梁上,兩隻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夜幕像是破了一個洞,白日的殘光歇斯底裏地照著。在月光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夜退卻在山間窪地枕戈待旦,不留意就滑入了夢鄉。
夜晚的月兒太露骨了,有一些做作。
青蛙呱呱地叫個不停,溝渠裏的水源源不斷地注入水田,趁著月光,農人的犁鏵將夜翻得嘩嘩作響。鞭聲清脆,吆喝陣陣,和著節拍,那歌聲已不再單調。
春季到來綠滿倉,大姑娘窗下繡鴛鴦。
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
夏季到來柳絲長,大姑娘漂泊在長江。
江南江北風光好,怎及青紗與高粱。
秋季到來荷花香,大姑娘夜夜夢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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