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濤濤，巨浪撼天。


    麵容憔悴的楊子樂在海岸旁邊找了一塊石頭，一屁股坐在上麵。


    凝視著無邊無際的黑海，憂愁蕩滿心口。


    出海平線上揚起一片大浪，順著海流奔湧，幾乎要拍到他的麵孔上，最終卻在觸及到這灰色土地邊界的一瞬間失去了力量，直接墜迴了海洋當中。


    也吞沒了幾片破損的木板。


    看著那幾片木板在苦海當中快速變化，變成了樹根，變成了鐵片，變成了楊子樂昨天晚上吃的麵包，最後消失不見。


    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怕不是得搬來極樂淨土的石頭才能造出來渡苦海的大船。”


    搖搖頭，從河岸邊離開。


    今天在外麵耽誤的時間太長了，他得盡快迴到城裏去，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乘坐上馬車，把車板上一包又一包用粗麻袋子包裹的貨物朝著旁邊推了推，自己留了個空地方，拍了拍眼前這隻瘦弱老馬的屁股。


    幹瘦老馬把腦袋從地麵上抬起來，咀嚼著有點發灰發黑的幹草。


    吞咽草料，老馬才緩緩邁開步子，拉著板車向著遠方遙遙前行。


    車輪吱呀作響，搖搖晃晃，並不穩當。


    走在一條破損不堪的道路上，四周盡是荒敗的平原，一眼看過去見不到幾乎任何的植被，唯獨隻有裸露在地麵之上的各色石塊。


    以及那些早已不知在荒野上躺了多久的骸骨。


    楊子樂環顧了一圈那遙遠的荒地，似乎從望無際的灰黑色當中看到了猩紅的眼眸。


    他飛速收迴自己的目光，老實行車。


    沿著這條荒郊野嶺的破路走了半柱香的時間，楊子樂的眼前出現了一道高聳的城牆。


    城牆也是由灰黑色的磚瓦搭建的，整體看上去既厚重又肅殺。


    楊子樂非常不喜歡這裏。


    每天閉上眼睛是黑色，睜開眼睛是灰色，天是灰的，大地是灰的，衣服是的灰色的，頭發是灰色的，眼睛是灰色的，食物是灰色的。


    就連他的住處都是灰的。


    像是本應屬於這世界上的一切色彩，都被別人奪走了一樣。


    他腦海當中那些惆悵的多愁善感盡數壓下去，楊子樂順著側門進入城市當中。


    一來到城門口，他就立刻看到了幾個身材魁梧的士兵正拿著兵器在守門，為首士兵一眼就看到了他。


    微微皺眉，士兵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楊子樂身邊。


    上下打量了一圈楊子樂之後，用士兵沙啞的聲音開口道：


    “你小子是不是又去海邊了？”


    “哪有。”


    “身上一股臭味。你在那騙誰呢？”


    “粘上屎了。”


    “……那為什麼晚迴來？”


    “這牲口不怎麼聽話，今天收東西花了不少的時間。”


    楊子樂伸出手出手拍了拍老馬的屁股。


    老馬迴頭瞥了他一眼。


    士兵緊緊盯著楊子樂，楊子樂卻也沒有迴避，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小半息之後，士兵才終於冷哼了一聲：


    “最近大人們要去參悟地之殤，城裏管的比較嚴，可千萬別讓我逮到，要不然的話……”


    “您放心好了。”


    念叨完這些話之後，楊子樂進入了城市當中。


    進入大城之後，一股屬於活人的熱鬧撲麵而來。


    稀碎的吵鬧聲、叫賣聲，頑童的唿喊聲，接連交錯的混合在一起，都成了一副隻有在這下城之區才能聽到的獨特音樂。


    距離城牆最近的外城都是低矮的土房，其中的居民雖然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精氣神卻還都不錯，他們有些趁著白日到附近的土坡上集體務農，有些則是擺了個小攤，販賣著一些衣物和裝飾品。


    這些都是城市最下等的居民，他們沒什麼太大的本事，離開城市，死亡就會找上門來，便隻好住在城市的最邊緣，出賣著自己的體力或肉體，尋求這城市的庇護。


    楊子樂並不住在這裏，他在這個城市裏還是有一定地位的，能住在城市的中間部分，房屋往往帶有院子，都是拿石頭搭成的，當黑色的海麵上吹來嚴酷的風時，他石頭的牆壁可以擋住那些風，蓋上棉被可以美美的睡上一覺。


    他是一名尋荒客。


    這片灰色的大陸之上有著很多前人留下的東西，或者是一些尚且沒被灰色浸染的晶石，或者是一些樣貌奇怪的物件，這東西帶到城裏之後總是能夠賣上一個好價錢。


    而有些時候，那這些東西甚至能夠賣到那些“大人物”的手裏，大人物們完全不缺城市當中的貨幣。


    如果真的有這麼好的運氣，楊子樂往往能大賺一筆。


    楊子樂拉了一下馬匹的韁繩，老馬立刻就停了下來。


    眼前的街道之上，出現了灰色之外的其他色調。


    那是一群穿著黃色袍子的僧人，手中拿著褐色的、由木頭穿成的珠子，於掌心當中慢慢滾動。


    這一行人共有四個，皆是在道路上緩步前進，道路兩旁的所有居民在看到他們之後，都立刻跪了下來，將頭印到地麵上，五體投地。


    其中一個僧人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微微側頭，看向了楊子樂。


    他帶著微笑，眼神當中卻沒有半絲溫度。


    楊子樂知道自己失禮了，他飛速從車上下來，也是雙膝跪地，將頭扣在石板上。


    直到他完成這次禮拜之後，遠處那個僧人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落在楊子樂身上那冰冷的感覺也逐漸消散。


    楊子樂這才鬆了一口氣。


    直到那些僧人們走遠，楊子樂緩緩抬起頭。


    地板又冷又硬，壓得的楊子樂膝蓋稍微有一點點疼。


    這些就是這座大城市的貴人們。


    他們皆是天上佛陀的弟子，修煉無上之妙法，掌握非凡之神通，在城市當中有著超然的地位。


    他們平常不會來這個城市，而是居住在更遠的、更繁華的一座山頂上。


    據說那山頂上有著許多嫩綠的植物，繁花似錦，溫暖平和，乃是極樂之地。


    而那極樂之地之中還有一座寺廟，廟內有著一位佛陀，能觀盡命運，看盡歲月。


    那山峰像是他們這種普通人根本沒有資格去，但這些僧人們也並非沒有給普通人機會。


    隻不過這個機會……


    對一般人來說稍微有點遙遠。


    遠處的僧人們已經走到了城鎮中間的高臺上，遙遠的聲音飄蕩著傳來。


    那是僧人們在唱經，是在普渡眾生。


    剛才盯著楊子樂看的僧人站在最中間，緩聲朗誦：


    “汝等皆有過往罪，乃是負罪之身，唯有消除自己此生所有罪，才能前往西方大極樂淨土，享安寧平和之意。”


    身體周圍散發著平和的光輝，他帶著笑意。


    普度眾生。


    然而楊子樂在聽到僧人的話之後，心頭像是籠罩上了一層灰蒙。


    僧人們一直都告訴城中的所有人，他們生來就有原罪。


    這個城市是一個真實的監牢，他們之所以會住在這個地方，是因為他們在前世之時犯下了滔天大罪。


    那罪孽天地不容，必須要花費一整世救贖。


    而當他們用今生贖完這場罪過之後，他們就能夠去向極樂之地。


    這聽起來多是一件美事啊，城裏的大部分人也都是這樣想的。


    楊子樂卻不這樣認為。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前世到底做了什麼，那他又為什麼非要這麼一份不知虛假的罪孽受苦受難呢？


    而且就算他下一世真的去到那極樂世界，那也是另一個人了，和楊子樂又有什麼關係？


    他覺得自己不能繼續在這呆下去，於是便快速上了馬車，選了了一個沒什麼人的地方，盡快離開。


    很快，他就到了自己的住處，那也是一個矮房，但比起城市邊緣那些破敗的爛屋子，他這裏就幹淨利索多了。


    有一個小院，院子裏有棵果樹，有個雞窩，有個水井，房屋大門緊閉，頗有生活氣息。


    他有兩個鄰居，左邊是個兩口子，現在不在，應該是在廣場那邊聽演講，右邊是個空房子，三個月前還住著人，現在已經廢棄了。


    楊子樂至今還記得，他的鄰居因為沒有及時向這幾個僧人叩首，僧人們便進入了他的房間當中。


    第二天鄰居便消失不見，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去哪裏了。


    把馬拴好，將貨物放到旁邊的倉庫當中，楊子樂打開了緊閉著大門，進入房間。


    快速的搬開了一張桌子，進入了自己家的地下室。


    地下室漆黑，楊子樂卻輕車熟路的摸到了桌子旁邊，用打火石點起的油燈。


    地下室中擺著一張大大的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張圖紙。


    這圖紙上，畫著一艘木筏。


    楊子樂眼眸當中似乎閃出了些許的光輝。


    他一直有個夢想。


    造一艘巨大的船，踏破那黑色的海洋。


    離開這裏，找另一個地方。


    找一個長著沒那麼灰草木的地方，找一個自己能種上地的地方，找一個沒有光頭怪人的地方。


    好好的活下去。


    隻不過目前進度不佳。


    “哎！什麼時候這船能夠造出來呢……”


    楊子樂長長歎息一聲。


    “你這船扔到那片苦海裏麵，定是會被大浪掀翻。”


    楊子樂耳畔旁邊忽然響起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嗯？”


    楊子樂眨了眨眼睛，微微側頭。


    他看到了一個穿著奇怪寬鬆長袍的男人正站在自己的背後。


    而這人的腦袋頂上，


    正戴著一個歪歪的高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