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海報上的人帶著滄桑的味道,時代之風隔著薄薄紙麵似乎要從海報中萬千裏遠的背景裏吹透而出。海報上的那行手寫字體像魔咒一樣刻在上麵。
本是靜謐安寧的白日,陽光從拉上的白色窗簾透進屋內,滿室暖色卻硬是讓紀文心感到了一陣蒼涼。
海報上的那個人她記得,她曾經在程千辦公室的休息室內見過一張一模一樣的海報,她還把那張海報撕扯了一半下來,所以這張海報她挺熟悉的。被撕下的半張海報她後來隨意地放到了角落裏此後再沒想起過。
隻是此刻紀文心忽然感到她不僅僅是在程千辦公室見過海報上的這個人,她一定,肯定在別的什麼地方也見過他。
室內裝飾陳設極其簡潔,也因此這唯一一張裝裱在牆上的海報顯得突兀又莫名。
紀文心目光與海報中人深邃的雙眼對上,仿佛想要從他眼中看進另一個無盡的世界。
——她曾經還在哪裏見過這個老人?前世的什麼時候見過的?
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她不自覺地輕輕打了個噴嚏,晃了晃還有點昏沉的腦袋起身下床洗漱。現實中還有一堆糟心事要等著她解決。
紀文心的衣物在昨晚全都濕透,此時身上僅穿著程千後來扔給她的睡袍。尺寸過大,罩在她身上鬆鬆垮垮。
她茫茫然地給自己洗臉,把清水潑在臉上,抬頭看向鏡子中的自己,腦中思緒卻飄忽地想著程千。
不知道她該感謝程千把當時的她帶出娛樂|城還是該憎恨程千對她做出出格的事情?
睡了一覺脾氣連同力氣一起被抽走了似的,隻剩下肌肉酸軟無力,歇斯底裏找程千爭吵理論之類的舉動她此刻完全提不起勁。
剛把自己收拾幹淨,紀文心房間的門便被敲響了。門外一個中年阿姨將一捧衣物遞給她,然後告訴她換好衣服去吃飯。
紀文心低頭一看,是全新的一套衣裙連同鞋子。
她迴頭看了眼自己那套堆在角落依舊*的製服,沒太猶豫便將新衣接了過來。
“程千倒是會準備女式衣物”她自言自語。上次從程千那拿迴去的裙子還一直沒機會還給他。
中年阿姨聽到愣了下然後笑開:“程先生說過家裏還有很多套呢。所以不要介意隨便穿吧。”
啊……?還有很多是什麼意思?
紀文心一頭霧水地將衣服換上同時穿好帶來的新鞋。
中袖圓領外衫及膝花瓣中裙平底淺口鞋,一派端莊嫻靜,大概是程千的審美。
這換衣服的體驗紀文心也是第二次經曆了,第一次還是在程千的辦公室。
她覺得有點怪異,忽然又生出一個想法——莫非程千喜歡給人換裝?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無聲地笑了笑換了衣服走出房間。
白天的房子比晚上模模糊糊看起來更加寬敞明亮,也更加空曠,諾大的房子看起來隻有隻有程千一人生活的痕跡。
程千不見影蹤,隻有剛剛那個中年阿姨在擺弄餐具。牆壁上的鍾擺指針指向時間八點半。
紀文心默默吃早餐。實話講這頓早餐比她這一世的任何一頓都要來得精致,但是她就是有些食之無味,也許是少了些市井氣讓她不大習慣。
廳中沉悶安靜,隻有玻璃器皿碰撞發出的細碎脆響。
就在她結束用餐向中年阿姨致謝時程千不緊不慢地從客廳樓梯上走了下來,邊走邊在手腕上扣著手表。
紀文心稍顯局促地站起來。
他未發一言隻用眼神向她示意,接著便出了大門,紀文心急急忙忙跟隨在他身後。
她跟著他一直來到屋前,早有司機等候在側。
紀文心繼續在程千的眼神示意下跟隨他一起坐進車內。
她離他遠遠地坐著,眼看車窗外的建築草木離她越來越遠才微蹙著眉說道:“麻煩能把我帶到阿百川路的小區嗎……謝謝。”
然後她轉眼看向程千,見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袖口,聽到她的話也隻是平靜地說:“可以。”接著向司機吩咐,看不出一點情緒波動。
“還有……”她說。
還有什麼呢?她要問什麼呢?
她有無數想問的,話到嘴邊又感到沒什麼好問的。
程千看起來挺有錢的,而她現在的生活還是很艱難,要不要趁機問他敲詐賠償點?
可是不知道是什麼力量阻止著她,讓她不願把這種話再說出口。
這種感覺挺微妙,羞怯、憤慨的情緒曾在她心間一閃而過,然而現在她心裏隻剩一片茫然空白。
她好像一夜之間就對程千提不起火氣了一樣。
昨晚發生的事情奇異而朦朧,帶著身體被灼燒的火熱和池水沁入骨髓的寒涼,還有程千若有似無的唿吸,一同縈繞在迴憶的片段裏。
紀文心合上嘴,靜默地看著程千慢條斯理的動作。程千身材修長高大,但是人卻有些白得過分,膚色是冷冷的蒼白,他不說話的時候就沒由來地會多上一層陰鬱,車窗外的太陽光也無法化去那份陰鬱寒氣。
她看到他修長的手輕輕翻動,手背上冷白的皮膚透出凸起的指骨和青色的血管。
這雙手,這雙手,就在昨天晚上——
她忽然覺得這雙手有些難以直視,轉頭向車窗外看去。
車子行駛得很平穩,車速保持在均勻的五十碼,寬闊的城市道路兩邊青蔥的樹木與高低錯落的建築劃過眼間。
可是看著看著紀文心覺得不對勁。她看著平平常常的道路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
車子慢慢行駛到車流量大的城區,右邊飛速竄過一輛轎車並在前方路口轉了個大彎。
哪裏不對呢……?
她搖了搖頭以為是自己想多了,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車內駕駛座。
一看才終於發現了不對勁——
司機的駕駛座竟然在右邊!!
而再看向道路,紀文心終於知道了不對勁的緣由。
車輛都是靠著道路左方向前行駛的!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變化?!她明明記得不久前搭乘公交車時還是靠右行駛的啊?!
來自未知的恐懼感攫住了她的心,她瞳孔驟縮,甚至來不及多想程千的問題隻能驚惶地趴住車窗看路上車輛靠左有序川流。
“程、程千,你有沒有覺得路上哪裏不對勁?”紀文心無助地迴頭問程千,接著轉向司機,“您一直是這麼開車的嗎?!”
司機被她莫名其妙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
程千也對車道的變化視若無睹:“有什麼問題麼?”
“車、車子的車道和駕駛位——”它們和正常世界的方位反向了啊!
程千瞇了眼向窗外看了會,再迴頭看向紀文心,眼眸裏是看不透的漆黑:“一切正常。”
紀文心頭腦昏沉了下,跟隨他方才的視線再次向外看去——
她所在的這輛車正穩穩當當地靠右開在最內側車道內。
她唿吸停止了一瞬,下一刻她立刻轉頭向車內駕駛座看去,司機也正好好地坐在左側的駕駛位上!
一切都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好像車道方向從來沒有發生過變化。
可是那之前她所看到的反方向行駛的車輛和順序調換的駕座又是怎麼迴事?難道還是她眼花了不成?!
世界無聲無息發生變化再無聲無息歸複原樣,這比隻單單出現轉變更令人害怕。紀文心不受控製地傾斜身子顫抖起手指向程千伸去,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捏緊。
她早該知道這就是一個錯位的世界。早該知道的!
隻是突如其來的轉變還是逼得她滿心惶恐。
這種惶恐也許就像人在麵對未知世界時感到的無助。
你在好好坐著車子的時候,你習以為常的交通規則悄然發生了變化;
你甚至來不及反應,眼前的世界也許就在你一個眨眼的時間變成了另一個你全然陌生的世界,然後再不動聲色地變迴去。
下一次變化會出現嗎?會在什麼時候?會怎樣變化?會讓你喜還是憂?會不會讓你在一眨眼間一無所有落魄無比?
而更可怕的是,你身邊的人全都毫無所覺。
隻是短短一瞬間車道方向的變化,紀文心卻感到了剛重生時麵對陌生環境時的恐懼。她忍不住又捏緊了些程千的衣角。此時程千不動如山的沉穩才能稍稍給她一些安心。
程千看了一眼抓在他衣角上的手沒有說話。
他之前就覺得紀文心的言行舉止有些不太一樣,但都沒有深究。隻不過他對她的微妙衝動與感情日益強烈,強烈到讓他感覺異常,讓他忍不住想要在這之後對她以及她的身份再好好探究一番。
……
車子安全地把紀文心送迴了她目前的暫住地,娛樂|城提供給她的所謂宿舍。
與程千臨別時她其實很想問他要個聯係方式。
她總是沒有來地對這個變幻萬千的世界感到恐懼,唯獨不大害怕程千,隻覺得他有時候挺討厭的,但是他卻又毫無理由地能讓她稍感安心。如果有個聯係方式的話,也許——
她頭腦放空地站在原地思考,目光追隨著已經漸漸遠去的車影。
半晌過後,她雙手用力抓了抓自己披散下來的頭發,搖搖頭往住處迴去。
迴到□□安排給她的住處,紀文心發現長久以來被鎖著的另一間客房房門打開了。裏麵一個女人聞聲走出。
走出的女人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楚小紅。
她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室友、她前世的朋友、現世在娛樂|城陪酒的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