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日上中天,驕陽似火。
拒蠻關北大街上熱氣氤氳,行人騾馬熙熙攘攘,滿街塵土飛揚!
離正北門三裏遠,有一間名為醉千裏的酒肆,在一片魚鱗黑瓦中聳起一處雕粱飛獸的樓閣,瓦頂與樓閣的夾角陰影處,仰天躺著一抹青色的身影。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年齡約莫十五六歲,雙手墊著後腦勺躺在陰影中,胸前微微起伏著像是睡得正酣,一張稚氣剛褪的側臉卻是輪廓分明,抿著的嘴角咬著一根歪歪的狗尾巴草,被微風吹得不時抖動!
男子左腰斜插著一把黃銅捕尺,右腰側拴著一捆指頭粗細的灰白麻繩,和身上的青衣一起,都是捕房發下來的標準配備。
此外,在他身旁瓦麵上,還立著一個巴掌大的金黃色小葫蘆,葫蘆上刻著一柄雕工精細的小刀,卻是他私人擁有的心愛之物。
離酒肆門口不遠,靠著牆腳支棱起來一個餛飩小攤,前麵的空地上擺了四五張簡陋的小木桌,而攤主腰上係條圍裙,是個膀圓腰粗的中年胖大嬸。
胖大嬸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放到身前的一張小木桌上,抬起頭對著瓦頂上的年輕人嚷道:“馬小捕爺,你的餛飩煮好了!”
屋頂上的年輕男子緩緩睜開雙眼,黑長睫毛下方嵌著一雙清澈有神的大眼睛,他很快坐了起來,露出了胸前青衣圓圈圖案中繡著的一個大字:
捕!
“快下來吧,餛飩涼了就不好吃了!”胖大嬸說完自顧忙別桌的生意去了!
“這鬼天氣怕是要熱死人,餛飩放涼了才好入口!”馬小刀呸地吐掉嘴裏的狗尾巴草,張開雙手伸了個懶腰,拿起身旁葫蘆拔開木塞灌了一小口從旁邊酒肆買來的燒刀土釀,把葫蘆塞好係在腰側後從兩丈高的屋頂上翻身躍了下來,落地後一聲悶響,腳底砸起一地的泥塵!
“要死嚕,看你瘦得像個猴子,身體怎的這般笨重?”胖大嬸雙手撐腰瞪著他嗔罵道,“餛飩都給弄髒嚕,待會看你吃上一嘴沙土!”
“沒事的沙大嬸,我牙口好,吃沙子也嘎嘣脆!”馬小刀揉著枕得發麻的手腕,嬉皮笑臉地坐到小桌邊吃了起來!
沒有人注意到,方才他落地之處的黃泥土地中,清晰可見陷著一對兩寸深的腳印。
“你呀,老是毛毛躁躁的,哪裏像個吃公家飯的捕爺哦!”沙大嬸忍不住又嚷嚷了一句。
馬小刀聽了也不生氣,笑容和絢得像天上的日頭,他捧起餛飩輕輕啜了一口還有些燙嘴的湯水,瞇起雙眼打量起街道上那些行色匆匆的行人!
五六丈外的街道對角,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蜷縮在牆角處,似是被這邊的動靜吵醒,半睜著一雙渾濁的老眼看了過來。
忙完手頭碎活的沙大嬸用身前圍裙擦著濕漉的雙手,湊近年輕捕頭身旁八卦問道:“馬小捕爺,這幾日怎麼不見老捕爺過來吃餛飩了?”
“沙大嬸,最近北門城外不是重開互市嘛,老頭被都護大人派去維持秩序了,正忙得焦頭爛額呢,估計要過些時日才得空來幫襯您了!”馬小刀嘴上應著話,卻還是目不轉睛打量著街道上的人來人往。
“重開互市可是個好事情,這幾天入城的蠻商不少,老身的餛飩都多賣了幾碗咧!”沙大嬸臉上的皺褶擠滿了笑意,“咱老百姓不求別的,隻要不打仗死人,能安安穩穩掙口飯吃,那就謝天謝地了!”
半碗餛飩下肚,渾身上下從裏到外的舒暢,額頭微微冒汗的馬小刀吧唧著嘴巴笑道:“那是,真要打起仗來,我也沒得像這般上屋頂睡懶覺了!”
“你呀,老大不小了,應該快成人了吧?怎麼還是這般吊兒郎當的!對了,上次給你說的隔壁街茶館老板的小女兒素娘,你到底鍾不鍾意啊?”沙大嬸原本站在案桌後麵低頭揉著麵皮,說到此處抬眼瞪了他一下,“過這麼久了,你好歹給我迴個準信啊!”
馬小刀聽了頭皮頓時有些發麻,訕訕笑道:“沙大嬸你好好賣你的餛飩就行,其它事還是少操點心!我年紀還小呢,沒到時候!”
沙大嬸輕聲嗔罵道:“要不是老捕爺托我給你物色,我才懶得理你這個小兔崽子!”
“您可別聽那老頭的,好意我心領了,這事可真不敢勞煩您!”馬小刀連連擺手推卻,“您要是還不肯放過我,我以後都不敢來吃餛飩了!”
“你小子就是不知好歹,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沙大嬸拿他也沒辦法,“捕房這陣子這麼忙,也不見你去給老捕爺打打下手,你這幹孫子做得可不怎麼地道啊!”
“誰不知道我是捕房裏最無所事事濫竽充數的一個,往來老頭不嫌我累贅我都謝天謝地了!”一直盯著外麵的馬小刀突然把目光凝聚在街道某處的一隊蠻商身上,笑容從臉上緩緩褪去。
那一行七八個蠻商都用毛皮披風裹了全身,領頭的身材高大,比其他人要高出一個腦袋,身上穿著一水的毛裘和皮靴,臉容隱藏在兜帽中模糊難認。
他們護送的是三輛騾車,騾車上滿載的貨物被三塊犛牛皮鬆鬆垮垮包裹著,上麵的麻繩綁得也是不緊,想來是入城時被城門值守的士兵打開檢查過裏麵的貨物,完事後隻是隨意綁了一綁就過了城關。
馬小刀把剩下半碗餛飩連著湯汁囫圇倒進口中,燙得他有些呲牙咧嘴。
沙大嬸笑罵道:“慢些,沒人跟你搶!”
馬小刀從懷裏掏出幾個銅板拍在桌子上,起身急步向對街掠去:“沙大嬸,我有事先走一步,下迴再來吃餛飩!”
沙大嬸收起銅板數了數,抬頭對著那個著急的背影大聲嚷道:“一碗餛飩兩文錢,你怎麼又給多了?”
馬小刀的身影已到街上,頭也不迴對著她揚了揚手:“多出來的照舊,你懂的!”
“這小子,什麼時候才能改了這急躁的性子啊?”沙大嬸無奈搖頭,拿起一個幹淨的碗勺了一碗餛飩,徑自穿過黃泥街道上絡繹的人群,來到了那個老乞丐的身前。
老乞丐緩緩抬頭,骯髒的臉上一雙渾濁的眼眸默然注視著她,沒有開口說話。
“也不知是那小子本來就蠢笨,還是你前世修了天大的功德——”沙大嬸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搖搖頭歎息一聲,把那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輕輕放在他身前的泥地裏,起身返迴攤位!
“功德……”老乞丐嘴角一抖,露出一個苦澀之極的表情,低頭看著地上那碗冒著熱氣的餛飩怔怔出神!
突然有細碎的腳步聲靠近,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帶著些許的惶恐,小心翼翼在老乞丐的身前響起:“那個……老爺爺……我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您能不能分我兩個餛飩……”
老乞丐抬頭一看,微微怔了一下。
出現在麵前的是一個看上去隻有十四五歲的少女,跟自己一一樣從頭到腳都很邋遢,隻是少女的麵相有異常人,沾滿泥塵的小臉上五官精致得如同刀刻一般,鼻子雖小卻高高挺起!
最讓人詫異的是,在那雙惶恐的曈孔之中,竟然蕩漾著兩抹淺淺的藍色!
天奉百姓的瞳孔多為黑白,偶爾有些是褐白,淺藍色的瞳孔隻能是外族人!
少女見老乞丐呆在當場無動於衷的模樣,臉色一黯,默默轉身準備走開。
老乞丐又低頭看了一眼少女裸露的一雙小腳丫,上麵布滿了新舊的傷痕,他突然沙啞開口道:“等一下!”
少女頓住,緩緩轉身,不解地望著眼前的老乞丐。
老乞丐突然伸出右手端起黃泥地上的那碗餛飩,不顧湯汁傾泄倒了兩個餛飩在左手,然後顫巍巍把那碗餛飩遞了過去:“給!”
少女直接愣住,小臉一紅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給我您手上那兩個就好了,我不要這麼多!”
老乞丐倔強地遞著那碗餛飩,聲音沙啞地道:“叫你拿著,你就拿著!”
少女猶豫許久,終究還是紅著眼睛伸手接過,低頭輕聲道:“多謝!”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老乞丐幽幽一聲,把左手的兩個餛飩胡亂塞進嘴裏咽入腹中,轉過身子繼續倦縮在牆角睡起覺來!
少女怔怔看著那個如自己一般骯髒的背影,悄悄彎腰鞠了一躬,捧著那碗餛飩找了個靠牆的角落,直接以手爪作勺子狼吞虎咽起來!
不遠處的餛飩攤裏,沙大嬸默默看著這一幕,無奈地笑了一聲,搖頭感慨道:“這世道呀,真是奇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