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敘巷中,何家隔壁李鐵牛家的大門被敲響。
李鐵牛很快就打開房門,沒有詢問,沒有防備。
他一個三十好幾的鰥夫,家徒四壁、饔飧不繼,的確沒有什麼好防備的了。除了自己屙屎還算順暢的溝子還值得珍惜些,其它倒是都無所謂了。
何三水站在門口,一臉堆笑道:“鐵牛兄弟……”
“別!”李鐵牛直接擺手,“別叫我兄弟,我比你小十多歲呢,至今還是陽氣十足的小夥子,都能和你那兒子稱兄道弟了。”
何三水臉色一滯,有些尷尬,若非有事相求,他才不會敲響這個混不吝的家門,李鐵牛為人還不錯,就是說話有點胡扯三道了,常常語出驚人,叫人不好應(yīng)接。
李鐵牛鰥夫一個,這五月底的天,沒有老婆孩子,更用不到熱炕頭,自然輾轉(zhuǎn)難眠,他早就聽聞隔壁何家的動靜了,卻沒想到何三水這時候會來敲門。他問道:“你家這是來親戚了啊?”
何三水點點頭,“嗯,老家顧安縣來的。”
李鐵牛笑道:“這個時候來親戚,不會是打算賴在你家不走了吧?”
平日裏口無遮攔說話不過腦子的李鐵牛卻忽然機敏起來,這倒讓何三水有些不知所措了。何三水歎了口氣,說道:“世道亂,沒辦法,都是自己人,能幫就幫。”
李鐵牛又問,“什麼親戚啊,剛剛聽何花咋唿一嗓子,好像姓李?看起來關(guān)係不簡單啊。”
何三水本不欲多言,卻是想到如今有求於人,再遮遮掩掩就有些不尊重人了,故而如實道:“其實是遠(yuǎn)親了,但關(guān)係說近也近,是我家過繼來的大閨女的生父母,這不是世道亂了嘛,城外不安全,就帶著兒子投奔來了。”
“原來是小四的嶽父嶽母啊,謔,你這小家小戶的,還能擠下七口人啊?”李鐵牛言及何肆,才想起許久沒見到這個人了,“對了,說起來也有好久沒見到你家何肆了,他人呢?”
何三水不好說自家孩子被牽連到了什麼地下組織的任務(wù)之中,隻得敷衍道:“小四他走親戚去了。”
甚至對於李哞一家問及何肆,何三水也是這般迴答的,他也的確還有一房不遠(yuǎn)不近的親戚,在山東道。
“這樣啊,你們何家親戚可真多,不過今晚城門都要關(guān)了,他怎麼迴來啊?”李鐵牛倒是沒有懷疑,也懶得懷疑,他搖搖頭,“親戚多就是麻煩,你看我,孑然一身,孤家寡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樂得輕鬆自在。”
何三水聞言麵色大變,真是個瘋子啊,這“孤家寡人”也是能隨便說的嗎?你一個賤業(yè)劊子手,無親無故的,倒是沒有九族五服可以株連,但你自己長十顆腦袋也不夠你稱孤道寡一次啊。
何三水忍住就要扭頭離去的想法,好言相勸道:“鐵牛啊,慎言啊,我隻當(dāng)你喝醉酒了說胡話,什麼也沒聽清。”
李鐵牛怒道:“喝醉個屁,我都兩日沒沾酒了。”
“怎麼不喝了?”
李鐵牛嘴硬道:“戒了。”
何三水又道:“常言道‘遠(yuǎn)親不如近鄰’,我今晚厚著麵皮有一事相求,你就幫我一次忙吧。”
“有事說話,客氣什麼?這麼多年鄰居下來,也沒少蹭你酒喝。”
何三水笑道:“就是家裏太小,住不下這麼多人,這會兒上街尋客棧又怕犯夜,就想著你家屋頭最寬適,能不能在你這邊借住一晚?”
其實何肆在胭脂巷好還有一套房子,不過如今時辰太晚了,子時之後已經(jīng)開始恢複宵禁,還是十日未禁的第一次,何三水可不敢觸這個黴頭,說不得就要首當(dāng)其衝,被抓典型了。
“我家還寬適啊?比你家小多了,攏共一間房一個炕,灶桶都沒有一個。”李鐵牛說到一半,才反應(yīng)過來,勃然大怒道,“好哇,何三水,你這是拐著彎的罵我光棍子、絕戶頭是吧?”
何三水當(dāng)即搖搖頭,“哪能啊,大丈夫何患無妻,你這不還是陽剛小夥子嗎?不急著討老婆。”
李鐵牛聽得這話,麵色才緩和一些,說道:“行吧,但我家就真一張床一個炕啊,也住不下四個人。”
何三水說道:“隻要騰出一間房就夠了,剛好他們夫婦二人同住。”
李鐵牛點點頭,畢竟與何三水這麼多年交情擺在這裏,倒也不怕識人不明,引狼入室。他當(dāng)即應(yīng)下,“那我收拾收拾,你等等把人叫來吧,我睡炕去。”
何三水連連道謝,老一輩的北方人忌諱睡床,隻有人死前的幾天才會挪窩到床上去,如今這般窮講究的人倒是不多了,李鐵牛這個外來京城討活的卻是篤行守舊。
他罕見李鐵牛身上沒有酒氣,便知道是他囊中羞澀了,剛打算迴家取一壇子好酒表示感謝,李鐵牛忽然叫住了他,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等等,小四的未來外父母不會在我床上打架吧?”
何三水愣了愣,“打什麼架?”
“就是赤膊打架啊,人打人,啪啪啪。”李鐵牛擠眉弄眼,不間不界道,“我家房子就這麼點大,裏屋放個屁外頭都聽得見……我還是大小夥子呢,未經(jīng)人事的。”
何三水會錯意,以為他趁火打劫,便咬牙道:“改天我請你去瓦子消遣。”
李鐵牛怒目圓睜,嚷嚷道:“這叫什麼話!你知道的,我從不去瓦子,那裏麵的女人……太俗!”
何三水有些疑惑,難道是自己誤會了?但他同樣不忘腹誹,“不僅我知道,整個月癸坊的人都知道你不去瓦子是因為你不行。”
他擠出一個笑容,問道:“那你覺得什麼樣的女人才不俗啊?”
“你二女兒何葉就不是俗人,和我挺般配的。”
當(dāng)然這句話李鐵牛是在心裏說出來的,不然以何家二代單傳開始“刀不離身”的規(guī)矩,何三水一定會從他的窄袖之中抽出小刀來,給你劈頭蓋臉一下。
不得不說,月餘之前,未入武道、沒修氣機的凡人當(dāng)中,何三水的刀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快了。
可現(xiàn)在他好像學(xué)了一些刀法行氣要訣,雖說是高屋建瓴之流,但還是不免影響刀意,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不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他操什麼心。
李鐵牛似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一臉憤世嫉俗道:“這世上的女子都俗,俗不可耐。”
何三水聞言,更是確定了這這家夥是個天生的刀鋸之餘。他哪裏知道,化外人看土著人,確實如此,少有不挑食的。
李鐵牛還是一臉不放心道:“你可得和你那對親戚交代清楚,不許在我屋頭搞什麼進進出出的花活兒,我年紀(jì)小臉皮薄,聽見什麼不好的響動,臊得慌,也燥得慌。”
何三水無力點頭,已經(jīng)有些敷衍地應(yīng)承道:“行,就暫住一晚,天一亮我就給他們尋住處去,絕不多打擾你。”
何三水想著,小子在胭脂巷還有一處房產(chǎn)呢,好歹是那位貴不可言的上位所贈,來路正當(dāng),完全經(jīng)得起查,那一座二層小院,總歸有三五間房間吧,明天就叫何花去打掃一下,唉,就不知道那位曲瀅姑娘還住這麼?
應(yīng)該是不住了吧,畢竟她也有一月多沒來討要過銀子了,說不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了大戶人家出城去了,或者去了煙花羅網(wǎng)之中也有可能。反正憑借那副國色天香的容貌,想要不辛苦的掙些銀錢總歸不難。
何三水折返迴去,過了片刻,就叫了兩位未來親家,兩人都是客隨主便,聽?wèi){安排,好像木框裏的算盤珠子——撥撥動動,李哞可以說是木訥,馬念真就單純是經(jīng)營算計了。
李鐵牛對著李哞自來熟道:“聽說你也姓李啊,那咱是本家啊,我叫李鐵牛。”
李哞迴答道:“我叫李哞。”
“哪個哞?”
比李鐵牛大不了多少,卻十分老相的男人竟有些靦腆道:“我不識字,哪個哞都可以。”
李鐵牛摟過李哞的肩膀,笑道:“哈哈,那我就當(dāng)成老牛哞哞的那個哞了,咱倆還真是有緣分啊。”
上了年紀(jì)卻依舊有些豐腴的婦人 馬念真歉然一笑,抱歉道:“鐵牛老弟,真不好意思,打攪你了。”
被何三水稱兄道弟咋咋唿唿的李鐵牛,被風(fēng)韻猶存的婦人叫了一聲老弟,非但沒有炸毛,反倒一臉笑意:“姐姐哪的話啊,我和三水十幾年鄰居了,這點小忙總是肯幫的,你不嫌我家貧室小就好了。”
何三水臉色發(fā)黑,遞出一壇老酒,是窖藏十多年的老燒刀。
京師之燒刀,素來聞名,與棣之純綿也,然其性兇潛不啻,無刃之斧斤。
李鐵牛接過酒壇明當(dāng)即喜笑顏開,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