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思緒飄遠,看似自己從落魄法第一步邁出將屍犬魄化血隻是今年二月份的事情,但其實對於何肆來說,記憶已經頗為邈遠了。
中間三波六折實在太多太多,何肆先是在無色界中苦修五年,隻為了不溺亡在京越大瀆之中,將一切拋之腦後,連人言都近乎忘了,之後又在夜航船上聽宗海師傅講經論道,不知過了幾載歲月。
再迴首,似乎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還好何肆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一樁樁一件件複盤,抽絲剝繭,尋求蛛絲馬跡。
上一個說自己要死的人是誰?
是汪先生。
他看出自己隻剩完整的兩魂兩魄,而現在,自己隻有完整的兩魂和伏矢魄了,之後能不能靠著伏矢魄支撐人魂,才是自己繼續活下去的關鍵。
汪先生是個奇人,他對自己說過,“殺人能活人,不傳之妙訣。”
也是他指點自己來找宗海師傅的。
他還說過哪些自己聽不懂的話?
“枉向蕉中尋覆鹿,采花鏡裏偶有得。”
覆鹿尋蕉的故事!
何肆福至心靈,極力迴想當初兩人那段對話。
“汪先生,小子兒時一直會夢到一處地方,說是夢遊也不為過,那夢境格外真實,我一直無法抽離……後來我在夢中得到了一些東西,之後就再也沒有夢到過那地方了,原本我也以為隻是個夢,可後來我卻發現我夢中的地方是真實存在的,我找到了夢遊之地,那地方我真的很熟悉,明明第一次去的我甚至本能地覺得我真去過,但現實中我在夢中留下的那些痕跡卻都消失了。”
“你想問什麼?”
“先生,我很困惑,我猜想我在夢中得到的東西其實並不存在,但是他又真實地記在我腦海之中……”
“閻浮世界,夢幻泡影,原是樵風吹來好夢,你在夢裏掬了一手月。”
“還請先生明示。”
“枉向蕉中尋覆鹿,采花鏡裏偶有得。”
當時的何肆就想起了覆鹿尋蕉的典故。
有薪於野者,偶駭鹿,禦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
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
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矣。”
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
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
大致是說,有個樵夫在野外砍柴,碰到一隻受傷的鹿,便迎上去把鹿打死了。樵夫怕別人看見,又擔心獵人追來,就把死鹿藏在一條小溝裏,並用砍下的柴覆蓋,天黑了,他想找到死鹿扛迴家,可惜怎麼也找不到,於是他隻好放棄,以為自己隻是做了個夢,一路上念叨這件事。
路旁有個人聽說此事,便按照他的話把鹿取走了。
迴去以後,告訴妻子說:“剛才有個砍柴人夢見得到了鹿而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現在得到了,他做的夢簡直和真的一樣。”
妻子說:“是不是你夢見砍柴人得到了鹿呢?難道真有那個砍柴人嗎?現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的夢成了真嗎?”
丈夫卻說:“我真的得到了鹿,哪裏用得著搞清楚是他做夢還是他在我的夢裏做夢呢?”
當時的何肆並未讀過太多書,不知道完全的覆蕉尋鹿的典故,現在不同了。
故事還有下文: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
意思是說,樵夫迴家後,不甘心丟失了鹿。夜裏真的夢到了藏鹿的地方,並且夢見了得到鹿的人。天一亮,樵夫就按照夢中的線索找到了取鹿的人的家裏。
何肆猛然抬頭,問道:“二姐,夢裏那個叫做刈禾的是不是說這武功秘籍也是搶別人的?”
何葉訝然,“你怎麼知道的?”
何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原來是宿慧轉世成二姐的謫仙要搶另一人的《落魄法》,結果卻陰差陽錯落到自己身上,現在那人要來找鹿了,也自然不會放過得鹿之人。
原來是這般李代桃僵。
汪先生,果然早就看出來了!
何肆一心聲道:“宗海師傅!”
宗海師傅的聲音蕩漾心湖,“我一直聽著呢。”
不知為何,何肆總覺得這聲音之中摻著些虛弱。
何肆關切問道:“宗海師傅,你沒事吧?”
“沒事。小何施主,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急不得,眼下要緊之事,還是先安然度過今晚。”
何肆迴道:“省得的。”
今晚自己應該就要見到那位天老爺了吧?
之前真是錯怪藥師佛了,以為惡墮是因為出佛身血。
真是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啊,此方甕天的天老爺,排麵總該是比那失鹿之人要大吧,先來後到,輕重緩急,自己擔心又有什麼用呢?
總歸關關難過關關過。
要是這關邁不過……也好啊。
就像那《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失鹿之人來了,也隻能空手而歸,或者有本事找天老爺討公道去,眾生皆畏死,又不是他想死的。
除非這兩位沆瀣一氣,那就沒辦法了,自己一個小人物,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肆心中忽然傳來宗海和尚的笑聲,“小何施主這是不信我啊?”
何肆忘記了宗海師傅這他心通太過不講道理了,自己的心念都將被他盡數知悉。
何肆訕笑以心聲迴應道:“哪能啊,絕對相信宗海師傅,我還記得宗海師傅說自己是看門人呢,負責請退那些想要下界的仙人。”
宗海和尚赧顏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何肆樂了,一般宗海師傅說這句話,就是默認自己要破八戒之中的妄語戒了。
何花怕何葉哭太久了臉皮皴裂,山上風大,又是幹冷,可惜沒有隨身備著祛風潤麵的鵝胰子,隻能倒了些熱水,搓了把巾帕,給何葉洗臉。
何肆趁機從懷裏拿出那個夢樹結,塞到床褥子下。
所謂狗急跳牆,人急燒香。
何肆也不知道這夢樹結有沒有用,但還是留給何葉吧。
何葉洗完臉,又是鑽迴何肆懷中。
何肆露出一個笑容,好聲好氣說道:“二姐,你夢裏那個壞東西也隻敢和你說我可能會死,這不是明擺著忽悠你嗎?模棱兩可的話,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又說得準呢?你可別信她,就是算命點金都會的水火簧啊,三兩句話哄得你團團轉,你啊估計就是染上有點道行的髒東西了。”
“真的嗎?”何葉眼裏有光,聽說自己隻是沾染了髒東西,反倒湧現出一股希冀。
何肆點點頭,說謊不眨眼,“比珍珠還真!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你比我還多活兩年哩,怎麼人家妖魔鬼怪三言兩語就叫你相信了啊?做夢就是做夢,你以後再夢到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都別當真,但是要記得和我說啊,等我下山給你找個佛道兼修的法師,到時候給你擺香壇行法事,念咒捉妖。”
何葉點點頭,果然被何肆唬得一愣一愣的。
隻是何肆的笑容牽強,眼底卻是一片陰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