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韓園也有一場酒宴。還是昨天那些人。
司馬光今天沒遲到，早早地便來了，但仍居末席，因為他年齡最小嘛！
走斝飛觥之間，有一名青衣小廝從遠處飛奔而來。韓園的管事眼尖，知道這才是今日的正題——龍門客棧辯論會，急忙終止歌舞，將大堂正中間的位置讓了出來。
那小廝奔至堂前，止住腳步，先平複唿吸，再整理好衣帽，邁步入堂，向一眾老者鞠躬作揖，最後麵向富弼，站穩身形。
富弼擺了擺手，輕聲道：“說吧！”
那小廝這才開口，將在龍門客棧見到的情景一一道來。故事不長，很快便講完了。那小廝又是一禮，躬身退出堂外。
有風吹過，大堂內的溫度稍冷。
一幫老頭兒都麵無表情，有手撚胡須的，也有擺弄酒杯的，就是無一人說話。
韓園的管事送出眼神，樂聲響起，隻是比平時輕了一半左右，歌舞卻是沒有的。
樂聲中，老頭兒們還是那副模樣。對修煉到他們這種境界的老狐貍而言，喜怒不形於色已經成了本能，沒人能猜到他們的心中此刻在想些什麼。
隻不過，總有人時不時朝司馬光瞥上一眼。司馬光也沒做任何迴應。他知道，這不是看他的，人家看的是邵雍，因為昨天他剛替邵雍傳過話。
當時他也以為是邵雍錯了，如今看來，邵雍還真是錯了啊！
要不要再把《數學》撿起來？這，卻有些難啦！那書中寫出來的文字其實並不難懂，難的是沒寫出來的、隱藏在字裏行間的那股氣息。這氣息和自己半生所學相衝，讀之胸中壘塊堆疊，六脈滯澀，難以言說......
就這麼過了不知多久，第二名小廝跑來，匯報了下一段故事：
酒菜上桌後，潘九領頭，那幫汴梁紈絝紛紛要求王大衛和王厚作詩填詞以留念。
王厚斷然拒絕，理由非常強大，他怕挨揍。
王大衛倒是應了下來，隨口道出一句：僥幸牡丹久，不曾下枝頭。
講到此處，那小廝躬身施禮，退向堂外。
司馬光忙叫住他，問道：“隻，一句？”
小廝點了點頭。
眾老頭兒這下坐不住了。
此事不合常理，怎麼隻聽了一句便迴來了？這句也不算出彩，大概隻是開篇的鋪墊而已。不論是詩還是詞，總要聽全了再迴來嘛！就一句，算怎麼迴事兒呢？
小廝無奈苦笑著迴答：他倒是等了，可等了好一陣也沒等到下一句，便隻好先送迴來。或許要不了多久，後麵一人便能帶迴整首的。
這小廝的確沒說謊，王大衛就隻念了這麼一句，他的小夥伴們現在還眼巴巴地等著呢！
大衛，你倒是接著念啊！咋迴事兒？難道是我記錯了？剛才是要大衛作詩吧！沒說要玩一人一句的飛花令啊！我們也不擅長玩那個呀！
王大衛不動聲色，左一口酒，右一口菜，看起來吃得爽極了。然而，他的內心深處此時正在罵娘。
你們沒聽懂？不能吧！我覺著挺淺顯的啊！
我這句可牛掰了，絕對算得上裝逼界的天花板。要是被楊千幻聽到，他得哭著喊著求我把這句送給他。可也正因如此，我自己不能說破，那裝逼的效果可就全完了。
早知道提前安排個托兒了。可我哪兒想得到啊？是剛才氣氛正好到了這個當口，我才突然想起這麼一句的。
這可怎麼辦？難怪都說相聲是三分逗、七分捧。可愁死我了。
“王大衛。”曹七的聲音傳來。王大衛扭頭望去，眼中滿是期盼。
“你這句是不是在說，去，呃，上一次，我們上一次路過洛陽的時候，正巧牡丹花盛開。可當時我們還有些小事要辦，就沒來得及好好欣賞。等那些小事辦完，重返洛陽，卻見牡丹依舊盛開，便有了......”
“轟”的一聲響起，是那幫紈絝。
人人都在心頭感慨：臥槽！還能，這麼不要臉嘛？這都一年啦！誰不知道牡丹開不了那麼久？不，我們就不知道，我們就一口咬定，今天看到的牡丹花就是上次看到的，這才顯得我們厲害呢！滅國這等小事，還用忙到牡丹花凋謝嗎？瞧不起誰呢？
王大衛舉起酒杯，朝曹七敬了過去。心頭感慨萬千：謙哥，以後你就是我謙哥啦！
曹七舉杯相應，笑容格外甜美。
王厚忽然道：“大衛，你再補一句吧！湊一整首出來多好。”
王大衛轉頭看去，四目相對，一萬t的數據交互傳輸。
隻見王大衛麵露難色，歎道：“哎！難啊！寫什麼呢？想不出來啊！”
對，對，對。紈絝們紛紛點頭附和。是啊！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也值得浪費筆墨嗎？不用寫，完全不用寫。要的就是這個勁兒。來，喝酒，賞花，這才是我輩的風雅。
一幫狐朋狗友正在氣焰囂張地大玩行為藝術，卻氣壞了旁邊幾桌的士子。
剛才主動挑釁的兩士子中一人憤然起身，大步朝王大衛走來，朗聲道：“昔年，謝康樂盛讚陳思王才高八鬥。而今在某看來，倘若天下狂妄之氣共一石，閣下亦可獨得八鬥。”
王大衛卻未起身，隻扭頭反問道：“八鬥？怎如此小氣？我便獨得十二鬥又如何？”
已經熟練掌握了捧哏技巧的王厚馬上接道：“算錯了吧！一石總共才十鬥。”
王大衛斬釘截鐵地說道：“天下人倒欠兩鬥。”
“好！”眾紈絝齊聲叫好。
那士子卻被驚得睜大嘴巴，目光呆滯，連退數步，一屁股又坐了迴去。
自此，龍門客棧徹底淪為一群狂徒的舞臺。
他們高談闊論，口若懸河，句句隻談風雅，半點也不提西邊的戰事，卻又句句影射，引人遐想。再配上彼此間的默契，往來唿應，渾然天成，從未讓半句掉在地上。
酒至酣處，從樂師手中奪來絲竹，自彈自唱，旁若無人之態令人咋舌。至於那傳說中的溫、良、恭、儉、讓，統統見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