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時候,錦衣衛(wèi)的突然出現(xiàn),都是不受人待見的。
他們在江湖中的惡名,僅次於東廠的太監(jiān)。
劍十三是近幾年江湖中平地崛起,曾在京城引發(fā)腥風(fēng)血雨的“天字號”殺手,有“劍魔”之稱,一言不合就會殺人,正常人都不想和他扯上什麼關(guān)係。
酆都四使就更不必說了,在江湖人眼裏,他們壓根就不是人。
現(xiàn)在隻有今惜古還算是個正常人,盡管他正被滿世界通緝著。
這群人竟然會在同一個地點相遇,本就是一件很罕見的事情。
天空一聲巨響,明明月亮還在,竟打起了響雷。
光頭小和尚從一間民房裏鑽出,雙臉緋紅,滿目春色,還沉浸在剛才的溫柔鄉(xiāng)裏。他跟往常一樣,在這個時間躡手躡腳地走上大道,趁所有人熟睡之時,再從圍牆角落的窄門溜迴相國寺。
誰知這裏竟然站著這許多怪人,他驚呆了。
但這時候沒人看他。相較之下,這個小和尚簡直太正常了。
“京城天字號殺手劍十三,朝廷頭號通緝犯今惜古,還有裝神弄鬼的假麵判官酆都四使……你們這是組的什麼局?”殷萬裏掃視了一圈,上下打量著眾人。
“沒想到還有客人,如果我沒記錯,你就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有‘鐵臂神鷹’之稱的殷萬裏吧!”“樂”站在不遠處說道。
殷萬裏兩手交叉在胸前:“居然一眼就認出我來了,難不成我的名字也被記在了你們那個所謂的《生死簿》裏了?”
負傷的“哀”開始查閱那部厚厚的書頁。
“那個賊眉鼠眼的矮個子,你不用查了,現(xiàn)在就可以把我殷萬裏的名字寫進去,我要親手逮捕你們四個!”
“好個大言不慚的錦衣衛(wèi),你憑什麼敢和我們酆都四使作對?”“怒”厲聲道。
殷萬裏上前一步,手已經(jīng)放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就憑我這身飛魚服,這把繡春刀。這些年你們裝神弄鬼,胡亂殺人,攪得人心惶惶。自以為是什麼地府判官,跟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有什麼區(qū)別?我們錦衣衛(wèi)代表著朝廷的秩序,早就想逮捕你們歸案了。”
“嗬,秩序?”樂冷笑道,“朝廷若是有秩序,邊關(guān)又怎會出現(xiàn)那麼多受苦的難民?”
殷萬裏說道:“邊關(guān)的難民,多是因為天災(zāi),以及瓦剌部族的燒殺搶掠,和朝廷的秩序有什麼關(guān)係?”
“樂”說道:“這些年來,朝廷有對邊關(guān)的百姓做些什麼嗎?連一粒米也沒發(fā)過,任其自生自滅,我說得沒錯吧。”
殷萬裏皺著眉道:“胡說八道,朝廷幾時對邊關(guān)不聞不問?這次皇上預(yù)備禦駕親征,便是要掃除賊寇,還百姓和平與安定!”
“樂”大笑道:“好一個和平與安定!那被劫的三百萬兩呢?連前線的官銀都保不住,還打什麼仗?”
殷萬裏義憤填膺地說道:“被劫的鏢銀,我們一定會找迴來!”
“那死去的人呢?”“樂”反問道。
殷萬裏一時語塞,立刻還擊道:“總而言之,朝廷自有公論,還由不得你們這些裝神弄鬼的人來指手畫腳!你們沒有資格審判任何一個人!”
“無能之輩更沒有資格。”“樂”冷冷地道,“現(xiàn)在就由我們來把今惜古這隻魔頭逮捕歸案。”
“那你們就得先過我這一關(guān)!”“鏘”的一聲,一道白光閃過,繡春刀已經(jīng)出鞘,刀刃被打磨得透亮,在月光下顯得尤為可怕。
今惜古把兩隻手分別放在了劍十三和殷萬裏的肩上:“起初我還以為就我一人,現(xiàn)在有多了苦兄,形勢是三對四,勝算又多了一分。”
劍十三冷冷地道:“你錯了。”
今惜古問:“哪裏錯了?”
劍十三說道:“我和你是朋友,和他不是。”
殷萬裏橫了他一眼,說道:“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劍魔’,也是我要逮捕的對象。”
今惜古苦笑著。
“你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嗎?現(xiàn)在可以走了。”劍十三說道。
殷萬裏也說道:“如果你很忙的話,大可以自便。為今之計,查案才是正事,我的腦子沒你靈活,隻能做些髒活累活兒,這裏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今惜古哪裏放心得下。
“你們休想放他走!”
“樂”搶上前來,劍指今惜古前胸,速度之快,世所罕有。
今惜古身體後縮,內(nèi)勁沉於腳下,整個人開始向後滑動,“樂”奮勇向前,劍尖距離今惜古的心髒始終保持著一兩寸的距離。
兩道白光閃過,今惜古成功脫離了控製,那把細劍被一刀一劍成功遏住,兩人幾乎同時站在了“樂”的身前。
“走!”劍十三嚷道。
“快去,不要讓我分心。”殷萬裏叫道。
“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怎能拋下你們不顧?”
“朋友之間,講究一個信任。若你真當(dāng)我殷萬裏是朋友,就該相信我的實力。”
劍十三點了點頭。
他二人把“樂”推得連連倒退。
“大恩不言謝,等你們迴來,我請你們喝酒,一醉方休!”今惜古躬身一揖,知道再推諉下去,反倒顯得他矯情了。
既然是朋友,就應(yīng)該無條件信任他們。
殷萬裏和劍十三並肩向前,頭一次這般毫無顧忌地出刀,瞬間精神抖擻,對劍十三說道:“待會你可不要拖我後腿,若出現(xiàn)什麼意外情況,我是不會救你的。”
劍十三哂笑道:“你也是,自求多福吧!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出劍了。”
天空中又來了一陣響雷,伴隨著一道強光,月亮已被烏雲(yún)遮住了大半。
極樂客棧門前已經(jīng)沒有了官兵,此時已是黑漆漆一片。冷冷清清的街道不時吹來幾陣涼風(fēng),死寂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今惜古施展著迅捷的輕身功夫,沿著屋頂滑落下來,心中兀自擔(dān)心西城邊的狀況,決定趕緊先來確認一下董尹雪的安危,再返迴去助戰(zhàn)。
他極少做會令自己後悔的事,現(xiàn)在竟然開始有些後悔把小女孩一個人留在客棧了。
“肉夾饃喲!新鮮出爐的肉夾饃!”
今惜古正要推門進入,沙啞的嗓音從街角傳來,一頭戴草帽,佝僂著身子的人馱著麻袋,正緩緩地朝他走來。
有誰會在這種時候賣肉夾饃?
這老頭穿一身古怪的行頭,乍看之下很厚實,其實根本沒有防寒保暖的作用,它不是棉做的,與麻、綢緞也毫無幹係。但它卻被拋得十分光亮,微弱的月光下麵,還泛著光。
這種材質(zhì)遇水不腐,遇熱不壞,能在密閉的環(huán)境下保存許多年。做成衣服的話,通常情況下隻會給死人穿,也就是死人的壽衣。
穿這種衣服上街的人,會是人嗎?
他走得極為平穩(wěn),平穩(wěn)到幾乎沒有任何起伏,甚至都感覺不到他在移動,但確實是越來越近,直到近在咫尺。
這人抬了一下頭,今惜古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居然沒有五官!
他有一雙幹癟而布滿褶皺的手,緩緩把麻袋放到了地上,從裏麵拿出一塊手掌大小的肉夾饃。
“買一個吧,剛出爐的。”聲音仿佛從他的腦袋裏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
誰也不會相信,這整整一麻袋的肉夾饃都是剛出爐的,但奇怪的是,握在老頭手裏的肉夾饃的確冒著熱氣。
今惜古看出這老頭必然身懷絕世內(nèi)功,僅用手掌就令冰冷的肉夾饃冒出了熱氣。
他不僅內(nèi)功強勁,憑借剛才那平穩(wěn)而輕盈地步伐,想必輕功也是極好的。
他把肉夾饃放在手裏,舉了半天,好像今惜古如果不迴答,就要一直舉著似的。
“好吧,多少錢?”今惜古迴道。
這人把沒有五官的臉對準(zhǔn)了今惜古,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不愧是今惜古,見了我,居然連一點兒懼色也沒有。”
今惜古聳了聳肩:“你的扮相的確有些可怕,若不是剛才有見到更可怕的人,說不定我也會被你嚇一跳的。”
“為了獎勵你的膽識,這塊肉夾饃就送你作宵夜吧。”他把肉夾饃放在了今惜古的手心裏。
“哇,好燙!”今惜古兩隻手托著滾燙的肉夾饃,一邊吹氣,一邊在手心裏掂來掂去。
等他再次抬眼,無麵人已經(jīng)不見了。
除了手裏那塊熱騰騰的肉夾饃以外,這兒再沒有任何那個無麵人存在過的痕跡。
他究竟是人是鬼?其實今惜古倒寧願他是真正的鬼,那樣倒簡單了。
這個世上,鬼其實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