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誌超沒帶秘書小張,是自己坐小車迴省城去的。縣委院門前還被那些吵吵鬧鬧的人圍著,成誌超是從後院小門閃出去的,又順著小巷到了城邊,司機已將小車停在那裏等他。小車出縣委大院時,也費了一些周折,那些鬧事的人認得縣裏的1號車是成誌超的,便攔著不讓動,還有人鼓動掀翻了砸癟了再點上一把火。多虧了魏樹斌及時趕到,厲聲斷喝,說汽車是國家資產,不是哪個人的私有物品,誰敢輕舉妄動,立刻依法拘捕。魏樹斌還親自動手將車門打開,讓那些人往裏看,見成誌超確實沒在裏麵,又懼著公安局長黑如重鐵的臉龐,那些人才給小汽車閃開了一條道。成誌超聽司機跟他說了這些事,又是苦笑,無話可說。清晨這一陣,真是夠狼狽的了,堂堂一縣首腦,害得連大門都走不得,落得這種地步,政敵暗中作祟是其一,自己被人抓住了把柄也是重要原因,這心中的苦澀與難堪可跟誰去說?
小車出城時是清晨,趕到省城也就九點多鍾。成誌超直接奔了省委,心裏一再溫習著麵對魯書記該作如何檢討和說明的詞語。魯書記是外冷心熱的一個人,最容不得下屬過飾非,尤其容不得下屬當麵跟他撒謊講假話。記得一次他將一位市委書記叫到他的辦公室,問的是那個市一起群眾請願遊行的事,市委書記將準備好的材料拿出來,一二三四講了好一陣原因,魯書記聽得不耐煩,起身對市委書記說,你接著念,我去一趟衛生間,等你講到你和市委的失誤和責任時我再迴來聽,好不好?
嚇得那位書記臉登時汗水洗麵。成誌超已下定決心,到了魯書記麵前,先將自己和董鍾音的事原原本本和盤托出,老老實實請求組織處分。魯書記恨也好,罵也好,待他發過脾氣,再將自己已經掌握的吉崗縣以陳家舟為頭子的腐惡勢力貪贓枉法的事實向領導報告。事已至此,就請省委下最後的決心吧。
進了省委大樓,步出省委領導所在的八樓的電梯,成誌超心裏再一次酸楚沉重起來。這裏,也曾是自己工作過的地方,誰會料想,今日一來,日後還會不會再有重返的機會,而這最後一次,竟是如此窘促尷尬,羞見領導和同事了。吉崗縣城發生的事,魯書記一定是知道了,也許很多同誌都知道了,就是給他留足麵子不當麵問起,自己又如何坦然從容得起來呢?自己不僅是敗軍之將,還成了個丟人現眼讓人恥笑的小醜啊!
成誌超沉沉氣,直向走廊深處魯書記的辦公室走去。走廊很安靜,也很幽長,成誌超此時的每一步,都變得格外沉重。
小丁從一扇半掩的房門裏快步追出來,輕聲喊:“誌超,誌超同誌。”
成誌超停下腳步,跟小丁握握手,注意觀察著對方的神色,忐忑地問:“魯書記在嗎?”
小丁說:“魯書記正和組織部的同誌研究工作,今天的工作日程安排得很緊,沒時間單獨和你談話,他讓你先迴家跟愛人談。魯書記的意思你愛人都知道。”
成誌超的心一緊,問:“我家那口子找魯書記了?”
小丁點頭,目光裏滿是惋惜和同情,說:“迴家後千萬別性急,有話好好說,該道歉就道道歉,深刻檢討吧,跟家裏人說幾句軟話也不算什麼。我看大嫂是很通情達理的人,魯書記雖說眼下心裏有點氣,也確是沒有時間跟你當麵談,可他為你考慮得很長遠。來日方長,何必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呢。你說是不是?”
成誌超便知這是魯書記真的生氣了,有意不給他麵見。聽小丁話裏的意思,妻子宋波是先得的消息,後又找到了魯書記。不由心裏又罵,這幫王八蛋,竟玩起了子母霰彈,一炸一大片,連家裏都不給留一份安寧,真狠啊!他僵僵地立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
走廊裏有人走動,經過身邊時,認識的便跟成誌超打打招唿。成誌超怔怔的,也不知跟那些老朋友們應答了些什麼。
小丁又低聲催促:“抓緊迴家吧,大嫂還在家裏等著你呢。”
成誌超返身下樓,坐車迴家。到了自家樓下時,司機問,我是不是在樓下等您?成誌超點頭說,我就不請你上去了。渴了餓了,你自己想辦法吧。有什麼事,我再用手機和你聯係。開車門時,司機小心地安慰一句,成書記,別上火。
成誌超猜想此時兒子已去上學,妻子卻一定在家,她不會上班,她等他有話要說。成誌超沒按門鈴,用鑰匙自己打開房門。果然,進了屋子,便見妻子的兩隻高跟鞋胡亂地丟在地心,有一隻還歪在遠遠的客廳一角,那肯定是妻子進屋時隨火氣一塊兒甩過去的。妻子的外衣也胡亂地扔在沙發上,而不是掛在門後的衣架。
成誌超換了拖鞋,定定神,向臥室走去。妻子宋波仰躺在**,麵色灰白,兩眼紅腫,卻大睜著,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枕巾已洇濕了好大一片,用過的麵巾紙胡亂地扔了一地。
成誌超在床前站定。宋波卻不動,身不動,眼不動,口也不動。成誌超就那麼站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從書房裏搬過一把折疊椅,又順手抓了一盒煙,再迴臥室,便靜靜地坐在床邊,點燃煙,想著自己的心事,也等著妻子隨時可來的火炮轟擊。
連著吸了兩顆煙,這於成誌超,可算破記錄。妻子卻仍那麼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我迴來了。”
“你迴來幹什麼?”妻子的聲音冷冷硬硬,像冰砣子,像鐵疙瘩;又遠遠的,像來自天邊的幽靈。
“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也不想強求你原諒。你說怎麼辦,我都聽你的。”
妻子眼中的淚水又泉水似地湧出來,好一陣,她才說:“是,我不能原諒,但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我又不得不原諒,多大的屈辱我都隻能咽下去。我是學醫的搞醫的,我了解男人的弱點和那種生理本能,為了那種本能,男人很容易做下讓家裏人喪心疾首的醜事。這一點,我把你估計得過高了,我還以為你是個意誌堅強,品行端正,很能自律的一個人。但事已至此,既不想離婚,我還能怎麼樣?你跟那個女人徹底了斷了吧,然後聽從省委的安排,馬上到省委黨校學習,離開那個是非之地。”
成誌超怔了,去學習?從今天早晨到現在,他將自己可能麵臨的結局猜想了千種萬路,最好的和最差的,最體麵的和最掉價的,當然也想到了魯書記可能對他采取的保護措施,唯獨沒想到讓他馬上去省委黨校學習。
“魯伯關心愛護了你一場,你卻讓他太傷心太失望了,可他還是沒扔下你不管,這也是他萬般無奈的辦法。這期縣處級幹部班開學已經半個月了,是魯書記親自找省委組織部,又找黨校,才同意讓你插進去的。幾個月後,市級班子換屆,有些人選要從這期學員中產生。你去吉崗時,魯書記一再叮囑過你,盡量少疏漏,切莫起紛爭,可到事到如今,你的小辮子還是讓人家抓住了,你把矛盾也挑起來了,聽說縣裏都亂成了一鍋粥。即使這樣,魯書記仍在給你創造機會,你千萬不能讓他再失望了。”
成誌超又抽出一顆煙。他腦子裏脹脹的,木木的,一時拿不準主意。應該說,這是魯書記為他安排的最好最奇妙的一步高棋了,日後可進可退,眼下又可體麵地撤離紛爭與難堪,可謂深謀遠慮,又不顯山露水。可這是臨陣脫逃呢,還是隨機應變?
“魯書記給你的時間是三天。”
“就三天?”
“對,就三天,今天就算一天。三天後,你必須到省委黨校報到。如果你還要任性胡為,所有的後果,包括工作的,也包括家庭的,你自己掂量吧。”
這是最後的通牒。
成誌超想了想,站起身:“既然隻給了三天時間,我現在就迴去,你好好照顧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