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元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要更短一些，清明一過就到了收尾的時候。
廣陵道的西楚古都在被徐家鐵騎踏破之後，已經由原來的神凰城改名為失鼎城。
失鼎失鼎，聽起來屈辱意味十足。
在失鼎城外，有座深山，深山之中有座寺廟，名為磨磚寺，寺名源於一段著名的佛門機鋒，當初春秋亂戰期間，不光是諸國混戰，就連坐禪一事都降下了不少的火氣。
因為磨磚寺的住持說了一句磨磚無法成鏡，坐禪如何成佛？
拂曉時分，公雞報曉，晨鳥啼鳴。
上山路上有三人走在林蔭小徑上，其中有一位老者白發雪眉，拄了一根青竹拐杖，登山踩在那大小不一的鵝卵石鋪就的山路上，踉踉蹌蹌卻不讓人攙扶。
另一個青衫儒士，年紀也不小了，兩鬢雪白，但這個年歲的男人總是有一種別樣的味道，更何況此人氣態本就清逸出塵，一見忘俗。
最後一個最年輕是一名女子，容貌絕美驚豔，不是凡塵俗物，好似上天謫仙，背了一隻紫檀劍匣，腳步輕盈。
三人一路上山來並無言語，大約是為了照顧那位老人，進入不見香客的古寺，隻有一名掃地僧人在掃著地上的落葉，瞧見三人進來，便恭恭敬敬的雙手合十作揖。
三人或點頭或還禮，時值離陽滅佛，兩禪寺都被封了山門，這磨磚寺二十多年來香火清淡。反倒是因為不熱鬧不火，逃過了一劫。
那掃地的小和尚瞥見了那女子心中甚為驚駭，驚駭的原因是這女子太美，也是因為怕見了如此容顏，便離了佛心。
老者領著兩人走到一座羅漢廟內，磨磚寺香火清淡，羅漢廟內的羅漢們不是那大寺廟中的金妝羅漢，都是彩塑木材，但難得的是每一尊羅漢都雕得栩栩如生。
那老人領著兩人來到一座羅漢尊者前，左手持鏡右手竟然一把撕開了臉上那飽經滄桑的麵皮，露出眉清目秀的少年臉龐。
“我大楚鼎盛之時，武夫無刀氣，書生無窮酸氣，女子無脂粉氣，山人無煙霞氣，僧人無香火氣，使天下公認大秦之後八百年從未有過的盛世光景。”
“離陽，不過是起於北方蠻夷的小王朝，藩鎮割據了五十年，宦官幹政又過五十年，那離陽朝的大閹人範公良殺了一個皇帝，兩個親王，六個妃子，竟然還能安享晚年，這樣的王朝竟然能在五十年後搖身一變，成為中原之主！”
“這樣一個不知禮為何物的王朝，竟然能做到如此？這難道就是天命？天命為何不應在我楚？我大楚君主英明，過不在君主，文武忠心過不在臣子，百姓勤苦過不在百姓，老臣想不明白，為何我大楚說亡國就亡國了？”
“想要死的瞑目已是奢望，老臣隻想在死之前求一個心安，老臣不怕兩姓家奴的罵名，就想站在離陽朝的廟堂上，想看看這個不知禮為何物的王朝是個什麼樣，冷眼旁觀十幾年，可到頭來還是弄不明白想不通。”
“可這十幾年老臣也並非一無所獲，還是弄清了兩個人，一個是人屠徐驍，另一個便是離陽朝的宰輔碧眼兒張巨鹿，一個馬上打天下，一個馬下治天下，看到了他二人，老臣這才開始不得不認命。”
“徐驍做的對，他手裏的刀越快，百姓流的血反而越少，可他卻被人送了一個人屠的綽號。”
“碧眼兒張巨鹿做的也好，硬是冒著和韓生宣被私底下被稱為站皇帝的風險和罵名，把趙家的院子打理的密不透風，縫補的滴水不漏。”
“老臣原本已經任命了，隻是長卿托人找到老臣，讓老臣來見您，老臣便來了，不為其他的，落葉歸根，老臣隻想能死在故土，比什麼都強。”
這三人不是別人，那位老者便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另一個便是在西壘壁遺址上成就儒聖境界的曹長卿，最後那位便是本名薑姒的亡國公主，薑泥。
曹長卿在旁邊緩緩的說道。
“有公主在就是故土。”
三人在室內吃了一盞茶，而後便又下了山去。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現在名義上仍舊是離陽的臣子，是廣陵道的經略使。
此時的失鼎城已然是換了一副天地的模樣，景物卻並沒換，走了不少人走的都是春秋亂戰之後的其他各國遺民，留下的都是西楚遺民，以失鼎城為圓心，四周六鎮十八城，隻差沒有揭竿而起撕掉那個罩子了，除此之外已是一座小的國中之國，那失鼎城內也撐起了一座嶄新的，並且生機勃勃的廟堂。
若是贏了便是大楚，若是輸了，從今以後曆陽史書上就要將西楚改為後楚。
三人來到一座酒樓，老人要了一桌子菜，今日煮菜便是被孫希濟稱為人間新品的鰣魚，三人用飯的時候，老人看見薑泥握筷的手高得很，便笑著打趣道。
“公主殿下，咱西楚有一句老話，筷子握得越高越長，將來找對象就要越遠。”
“臣還記得年幼的時候，家裏的長輩們總要拿這個來跟我們說事，就怕咱西楚的女子嫁得太遠，男子長大之後娶了不知來路的婆娘，我們當時聽了都是一邊順著長輩的心意，一邊往下握筷子，一邊在心中卻又不以為然，當成了耳旁風。”
“現如今我也老了，卻和家中長輩一樣，又開始跟自己的孩子念念叨叨的，這也許就是傳承了，一個家是如此，一個國也是如此。”
把筷子握得很高的公主聞言順是邊往下握，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殿下別當真，老臣就是隨口一說，其實女子遠嫁也沒什麼不好的，還能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薑泥輕輕笑了笑，低頭繼續吃飯吃魚。
吃過了飯之後，三人又走出了酒樓，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老更夫從一處巷弄中跌跌撞撞地走出，大白天敲更，瘋瘋癲癲的嚷嚷著。
“都是死人，到處都是死人啊！”
“你們快睜大眼睛看看啊，大楚沒有活人了！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都死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