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內房間的燈光很暗,以至於看不清三澄臉上的表情。在衝北原喊了一聲之後,她微微側著身子,低著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不想讓她自己的表情,被這位男律師看到。
北原沒想到三澄會這樣。
一時之間,他也有些啞然。
三澄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她想來是一個內心矛盾、倔強的人。她童年父母在家焚炭自盡,給她造成了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因此,她一直不願意對別人表露情感,她總是願意將內心的想法藏起來。
從小到大,她也沒有什麼朋友。
她的學業(yè)固然是優(yōu)秀,但學生時代的她,卻是沉默寡言。也正因為如此,她在學生時代頗為不合群。遭到排擠是常有的事情。一直到工作之後,她才擺出著一副私底下訓練過的笑容,對著外人,假裝著很健談的樣子,和同事攀談。
在非自然死亡原因研究所的同事看來,三澄總是一副樂觀向上,開朗的樣子。
但其實,這並非是是她的真實樣子。
這隻是她勉強假裝出來的樣子。
戴著這樣麵具的生活很累。
而北原是第一個她遇到的,能夠在他麵前沒有顧忌的表達情感的人。
是的,可以在他麵前生氣。
可以在他麵前放聲大笑,不用在意形象。
可以在他麵前不用多想,就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感受。
北原是一個體貼的人嗎?
不是。他有時候看起來是個馬大哈的樣子。
說是要滿足女生從小的那種紳士般的幻想對象,那肯定不是的。
更別說,有時候北原還會故意地裝傻,想蒙混過關。
但不知道為什麼,三澄卻在與北原的相處過程中,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心安的感覺。
他是一個可靠的人。
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在北原的麵前,三澄不必戴著麵具生活。
大學畢業(yè),跟北原分開的原因是因為當時自己要去關西進一步進修。但更深層的原因,是三澄自己有些不敢相信這樣的關係能夠繼續(xù)維持下去。她害怕在這段感情陷得更深,最後卻依舊沒有結果。
因為害怕,她選擇了推遠。
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個幼稚,也不負責任的想法。
三澄本以為自己能夠獨立一人的就這樣生活下去。
可是,當一個人體會過不孤獨的生活之後,她還能再迴去以前的那種日子嗎。
是的,已經(jīng)迴不去了。
也正因為如此,在幾個月前於京都同北原相見過之後——三澄第一次有了一種強烈的衝動。
現(xiàn)在,三澄的內心是一種難受和悔恨的複雜情緒的交織。
難受是因為,她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心上人身陷這樣的險境。她替他感到擔憂、感到害怕。同時,也是因為心上人沒有告訴她這一切,讓她有一種被疏離的感受。
另外則是悔恨。
方才她衝北原大聲喊。
責怪他不對自己說這些遭遇。
然而,其實一開始,是自己將北原推遠了。
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說他。
三澄知道讓過去的感情重新再開始,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眼下也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但至少,在這種時候,三澄想陪伴在北原的身邊。
她真的不想再經(jīng)曆失去親近之人的痛苦了。
三澄有些不敢看向北原。
這位一向倔強的女法醫(yī),竟然也有生怯的時候。
忽然間,北原的聲音響起道:
“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你對我發(fā)火的樣子。那個時候,好像是我們兩個見麵,我一不小心遲到了。那天你也剛好是因為期末的論文給打了一個低分,心情不好。於是你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講起來我要注意禮儀的事情,於是一口氣從見麵的準時問題,一直講到了吃飯時拿筷子的姿勢。”
三澄突然愣住了。
她沒想到在衝北原發(fā)火後,她聽到了以前兩人相處的事情。
這些是好久好久的事了。
可是,又像是昨天才剛剛發(fā)生的事情
往事一幕幕的迴憶再度湧上這位女法醫(yī)的心頭。
明明自己曾經(jīng)說過——
絕對不能再掉眼淚,一定要永遠笑著對人。
但這一瞬間,三澄的眼睛真的模糊了。
她努力睜著眼睛,試圖不讓那該死的眼淚流出來。
明明說過了,就絕對不能掉眼淚。
“我知道你是想和我一起麵對。”北原開口道,“但是,真的太危險了。我不會願意讓你承受這種危險。”
北原的話語說得非常決絕。
但實際上,方才北原看著三澄的樣子,內心的確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
往日的情感,也在一瞬之間,同樣湧上這位律師的心頭。
但是,理智依然占據(jù)上風。
讓三澄摻和進來,是對她太不負責。
北原不可能這樣做。
然而,在說出這番話時,北原竟又有點懷疑自己的動機。如果是真正的自己,那麼拒絕三澄摻和進來的理由就是,怕她拖後腿。說白了,是冷酷的利益計算。然而,在方才拒絕三澄的時候,內心卻仿佛是另一種情感在起作用。自己像是在真正擔心麵前這位女法醫(yī)的安危。
三澄不知道該說什麼。
北原說的是對的。
所以,自己才憎恨自己。
什麼忙也幫不上。
討厭沒有用的自己。
三澄想上去抱一下北原。但是,她並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的身份這樣做合不合適。
兩個人就這樣相對而坐。
時光仿佛迴到了大學的時刻。
那時候,兩個人也經(jīng)常這樣一起自習。
如果時間能夠永遠停留在那個時候該多好。
三澄想起了過去的時光。她和北原都是頂尖的學生。兩個人看書看累了之後,放鬆的方式竟然是互相看看對方科目的書。北原看看醫(yī)學的,自己看看法學的,然後提出些天馬行空的問題,逗得彼此互相發(fā)笑。
也許,在旁人看來,甚至是成熟後的自己看來,這些是十分幼稚、沒什麼值得懷念的時刻。但恰恰就是這些找不出什麼意義的時光,卻成為了兩人日後,最珍貴的迴憶。
即使不說話——
兩個人靜靜地坐在房間內——
卻也是難得的光景——
然而很快,就連這樣的片刻安寧,也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