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古美門的最後陳述，如同具有排山倒海的聲勢一般，已將眾人折服。在結(jié)束之後，整個法庭似乎仍然沉浸在古美門的演講之中。此刻，旁聽席上的市民們甚至已經(jīng)覺得原告方不可能再提出比這更加有力的論證。大律師的論辯，當真有如鬼斧神工一般的魅力，能有操縱人心的效果。


    “請原告方，進行最後陳述。”江田法官望向原告席，開口道。


    這種官司終於來到了最後一步。


    終於來到了最後一個環(huán)節(jié)。


    坐在旁聽席的今西，看著方才古美門的演說，忽然意識到，這場官司的真正要害之處，其實並非法律技術(shù)之戰(zhàn)。真正能夠左右官司勝負的是背後的理念之爭。然而，方才古美門論述的理念——即私權(quán)利的行使，必須兼顧社會的整體利益和成本，方為文明之道。這番理念近乎無懈可擊。那個小子，能夠打贏這場理念之戰(zhàn)嗎？！


    原告席那邊，北原整理著西裝，站了起來，像是絲毫未受到方才古美門的影響，他風度翩翩地走在法庭之中，舉手投足之間的瀟灑風采，竟不輸給古美門半分。隻聽得北原的聲音響起道：


    “裁判長。本案的問題，在於我們是否要阻卻我的當事人行使法律已明確賦予的私權(quán)利。”


    “方才被告代理人談?wù)摿嗽S多。但無論如何卻永遠改變不了一個鐵錚錚的事實。那就是將軍大酒店的立柱，修建在了我原告高井的土地之上。而依照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高井具有權(quán)利索迴被侵占的土地。”


    “我們是否可以因為修建在被侵占土地之上的建築物是承重柱，就可以據(jù)此否認我當事人高井行使法律賦予的權(quán)利。”


    “本案是對我們是否真正信賴法治，是否真正信賴文明的考驗。”


    北原漫步在法庭之上，看向了旁聽席的市民，“方才。被告代理人說，所謂文明在於對追逐私利的束縛，在於對人類逐利的天性進行馴化。”


    這位年輕男律師的嘴角微微翹起，仿佛像是在談?wù)撝�一件可笑的事情�?br />

    “假如這一點是正確的話，那麼這個世界最文明的人將會是苦行僧。因為他們禁欲修行，所有世俗的欲望都被壓製。而這個世界最文明的社會將會是奴隸社會，因為在這樣一個社會裏，大部分人作為奴隸，全心全意的侍奉主人，隻給自己留下必需的口糧，大部分人可謂真正地做到了隻為他人付出，而壓抑自己逐利的本性。”


    “然而，這些顯然都不是文明。”


    “文明的真正含義，在於對抗愚昧！”北原的話語迴蕩在法庭之上，驟然間像把方才古美門精心編織的論辯，撕開一個口子。與古美門娓娓道來的風格不同，北原的風格直接、幹脆而又利落。猶如裁縫匠一般，舞起剪刀，在刀刃開合之間，裁剪出一匹漂亮精美的彩布。


    文明不是在於壓抑逐利，而是在於對抗愚昧。隨著這個論點拋出的，剎那間旁聽席上的市民，像是又獲得了什麼新的認知，睜大了眼睛幾分，忍不住地紛紛前傾著身子，聽著麵前這位律師的講述。


    “而對抗愚昧的第一步，就在於承認我們的無知。”


    “在於承認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著不可克服的軟弱天性，承認我們每一個人類的內(nèi)心是多麼的骯髒、無恥、卑鄙、自私。認識到人類的醜陋，就是文明的第一步。正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的短視、自私，由此導(dǎo)出了一個至為重要的社會準則——那就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淩駕於於他人之上——亦即人人平等。”


    “沒有人是聖人。破除人為的偶像崇拜，就是從愚昧的野蠻部落，邁向文明社會的開端。”


    “是的，是的。協(xié)調(diào)個人追逐私利與公共利益的平衡。這是一句多麼好聽的口號。”北原冷笑起來，“這句口號的背後潛在含義，就是在我們?nèi)祟愔�中劃出了一條線。線的一邊是蕓蕓眾生，而另一邊則是具有高度智慧與無私情懷的所謂‘精英’。社會問題的解決，隻能依賴於後者進行引領(lǐng)和規(guī)劃。”


    “拜托，讓我們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請問世間有哪一個人，能具備這樣的智慧，尋找到所謂追逐私利與公共利益的平衡點。”


    “人類的醜陋、自私、短視，推導(dǎo)出了沒有任何人可以淩駕於他人之上——即人人平等的原理。當我們意識到人類的意誌是軟弱和天然的不可靠之後，那麼社會的運轉(zhuǎn)就必然不能依賴於部分人意誌的隨心所欲，而隻能仰賴於事前的規(guī)則製定。”


    “於是，文明的第二步，就在於對規(guī)則的尊重。”


    “隻要規(guī)則本身的製定過程不是武斷、專橫的，是經(jīng)過充分協(xié)商產(chǎn)生的。那麼這樣的規(guī)則即對社會的全體產(chǎn)生拘束力。我們必須要按照製定出來的規(guī)則行事。哪怕依照這樣的規(guī)則行事，產(chǎn)生了某種荒唐的後果，我們也必須遵守，規(guī)則使社會的運轉(zhuǎn)充分具備了可預(yù)見性，每個人都在對規(guī)則認識之上，調(diào)整自己的行為。”


    “如果規(guī)則本身出了什麼問題，那我們就在事後予以修正，而不是臨時去突破規(guī)則。如果規(guī)則可以被突破，那麼它就會失效。而一旦規(guī)則失效，那麼社會事務(wù)的運轉(zhuǎn)必將取決於人類一時興起，喜怒無常的意誌。”


    “本案之中，所麵臨的就是這種情況。”


    “是的，占據(jù)高井土地的是摩天大樓的承重柱，隻要一旦拆除，整座摩天大樓也會被全部拆毀。當初製定民法典的時候，人們還沒能夠想象出這種超高層建築物的存在。更想象不到隻要拆除一根柱子，一座耗費巨大人力、物力的高樓也會跟著被拆毀的極端情形。”


    《騙了康熙》


    “但是，白紙黑字的規(guī)則就擺在我們的麵前。”


    “真正考驗我們對於規(guī)則、對於文明，對於法治的信仰的時刻來到了。”


    北原的聲音堅定而又有力，風格明快而又簡潔。聽者在不知不覺之中，亦沉浸在他的論述內(nèi)。隻聽得這位年輕的男律師繼續(xù)說道：


    “我們是否可以因為本案的權(quán)利行使會導(dǎo)致一個看起來似乎無法預(yù)料的後果，便去否認法律賦予當事人的權(quán)利？”


    “如果我們拒絕依照規(guī)則行事，那麼其結(jié)果，就是不僅無法幫助我們預(yù)防無法預(yù)料的後果，反而將更大地助長人們行為的不可預(yù)測性。”


    “所謂文明，就在於對事前規(guī)則的尊重。”


    下一秒鍾，北原驟然之間提高了聲音，方才經(jīng)過步步推理引致的結(jié)論，在這一刻猶如上膛的子彈，瞬間擊發(fā)，傾射而出：


    “將行使法律規(guī)定賦予的正當權(quán)利，稱為訛詐是不可接受的！將建築物的承重柱修建在他人的土地之上，企圖造成無可更改的局麵，從而正大光明地占據(jù)他人的土地，這種行為方才是真正的訛詐！”


    “容忍這種行為，而不加以懲處，無異於鼓勵今後所有的人，都將建築物的承重柱修建在別人的土地之上！”


    “容忍這種行為，無異於鼓勵所有人，都可以奮不顧身、不計成本地實施侵權(quán)行為！”


    “容忍這種行為，無異於在告訴大家，隻要被侵權(quán)人的利益損失小於排除妨害的成本，那麼所有人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掠奪他人。”


    “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強盜邏輯！”


    “將掠奪他人土地的心思，以公共利益的外衣進行包裝，這是巧取豪奪的借口，是文明社會決不能容忍的情況！”


    “綜上，原告代理人請求法庭判決認可高井排除妨害的訴訟請求！”


    這位年輕的原告律師，聲如洪鍾，一番最後陳述震爍在法庭之上，他的身影站在法庭之上，雖似孤身一人，但卻仿佛具有對抗千軍萬馬的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