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冬生離開山陰鬼市,返迴地上,前往當地的車站。
天色稍早,晨霧尚未散去,車站內人群熙攘,列車進站時的鳴笛聲,令他有種切實的“從幽冥世界重返人間”之感。
他看了一眼時間,列車已經抵達,清顏妹妹卻還沒出現。
雖然少女可以直接用能力跨越空間,無論他在天涯海角都能一步跨越……
不過,就算在成為咒禁師後,某些人仍然遵循著某種規則。
並非是受到了限製,而是出於某種微妙的心思,不願意離常識和人類的世界太遙遠,就像將風箏的線釘在地麵上,就算飄蕩到很高很遠的地方,總有一天還能迴到地上。
當然,這隻是岑冬生的想法。
小姑娘的心思更單純,就是因為她以前從沒出過遠門,所以對任何事都感到好奇,想要親身體驗“普通人”的旅遊。
他放下手機,就在這時,聽到背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翩躚輕盈。
一雙冰涼柔軟的手掌從後方觸碰到他的臉頰,似乎是想遮住他的眼睛,結果隻是蓋住了口鼻。
岑冬生一轉身,映入眼簾的果然是妹妹,她正拉著行李箱,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後。
清顏妹妹今天的打扮是淺灰寬鬆連帽衛衣迭穿純白圓領t恤,下擺自然垂落;直筒水洗藍牛仔褲裹著修長苗條的雙腿,褲腳偏長,蓋在米色帆布鞋上。
除了行李箱,伊清顏身上還斜挎一款杏色尼龍腰包,衛衣袖口卷起兩折,露出岑冬生上次與她出去逛街時給她買的薄荷綠的電子表。
相比起還是普通女高中生時候的她,打扮穿著的衣品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而且,岑冬生確信這都是清顏妹妹通過這倆月學習掌握的本領。該說果然很有天賦嗎……
岑冬生記憶中那個驚鴻一瞥的女人,漸漸與眼前的少女重迭到了一起。
“終於又見麵了,清顏。”
他不自覺地露出笑容,習慣性地想要伸出手去撫摸女孩的頭發,伸手到一半卻猶豫了。
伊清顏的發型明顯在出門前經過精細打理,漆黑如墨、絲滑如綢的短發,微亂而不散,劉海有種空氣般的輕盈感;單邊晶瑩如玉的耳朵戴著小巧的耳機,完美得像是藝術品,讓人不忍心揉亂。
“這才一周啦,平常上學的時候也一直有在聯係,說得好像很久沒見了一樣……”
伊清顏嘴上這麼說,嘴角卻不自覺翹起,她伸出手,主動抓住男人的大手,放到自己的腦袋上。
“怎麼,哥哥真的很想念我嗎?”
“當然。”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種?”
“沒錯。”
岑冬生點點頭。這的確是他真情流露,態度極為坦誠。伊清顏顯然對他的表現很滿意,笑嗬嗬地朝他張開雙臂。
熙攘擁擠的人群,被晨霧籠罩的車站裏,兄妹倆親密地擁抱在一起。
岑冬生微微俯下身,隔著寬鬆衣服,感受到少女那纖瘦的身軀。
有時候真覺得難以想象,就是這樣一副嬌弱的身軀裏,隱藏著足以毀滅城市的力量;未來更是能成長為舉手投足間劈山斷海、斬碎陸架,為世界留下不可磨滅創口的最兇最惡之王……
岑冬生每次都會如此感慨,可能是因為伊清顏是他重生以來,改變最大的一個人吧。
渾身洋溢著青春活力,打扮時髦又不失可愛的都市美少女,路上吸引了行人們的目光,見到她與高大男子親密相擁的景象,引來一陣羨慕的注視。
伊清顏對此渾然未覺,專注地盯著眼前的男人。
“哥哥,你……”
她微微仰起頭,嘟囔道。
“好像又變高了一點,就算踮起腳尖都快夠不到你的眼睛了。”
“因為又收集到了一份‘魔’之力。”
岑冬生說。
“現在的我已經聚齊了‘三魔’。”
“恭喜你,但……哥哥應該不會變得更高了吧?”
“嗯,我想咒禁異能對我體格的增強就到此為止了,它已抵達極限。”
沒有人比岑冬生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如今的肉體正是各方麵已臻至完美的“超人之軀”,再無進化的空間。
當然,等到岑冬生徹底掌握《他化自在》之後,他的軀體還會迎來一次翻天覆地的改變——
到那時候,他將脫離人類的桎梏,擁有之軀。如他冥想中所看到的那一幕,一個念頭可以變幻為矗立天地之間的巨人,亦可重新變迴原貌,自由無拘。
“那就好。”
伊清顏露出安心的笑顏。
岑冬生能理解她的心情,小姑娘不喜歡身邊的事物或人發生太突然的變化,這點與他的性格相合。
和伊清顏相遇的時候,他大概一米九的身高,這段時間基本上是自然增長,所以女孩並沒有覺得無法接受。
“對了,你不是對我說要乘坐列車過來嗎?我沒看到你從車上下來。”
“我有‘無間地獄’這種能力,當然是空間跳躍過來啦。”
“你還說第一次出遠門,想要看看路上的風景……”
“看過了,厭倦了,所以就直接過來了。”
符合預期的小小任性。
岑冬生笑了起來,從她手中拿過行李箱。
“好了,我們去鬼市吧。”
“嗯。”
伊清顏乖巧地點頭答應,轉到青年身邊,很自然地牽起他的另一隻手。
兄妹倆手拉著手走入車站口擁擠的人潮中,岑冬生聽見女孩對自己說:
“哥哥,既然我這次來了,就沒打算輕易地走哦。”
伊清顏眉眼彎彎,笑容粲然。
“直到你離開之前,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
他們前往地底廢棄的地鐵站,坐上幽冥列車,伊清顏為自己一路上所見到的景象驚歎不已。
“裝飾很有想法呢,感覺就像進入了鬼故事的世界一樣……啊,因為是‘鬼市’,所以才特地做得很陰森嗎?真有趣。”
“是吧。”
岑冬生看得出她的誇獎是真心實意的,不由感慨他們兄妹倆在某些方麵真的很像——盡管他們之間並無血緣關係。
之後又乘坐列車一路穿梭過廣袤的地下空間,看到漆黑開闊的地下湖,乘著擺渡人的烏篷船前往鬼市區域。
“可惜。”
伊清顏低聲說。
“什麼?”
“那個擺渡人好像是認識哥哥,被嚇了一跳。本來他的穿著打扮、加上周圍的氛圍,還挺有那種冥河擺渡人的詭異的,現在就沒有那種感覺了。”
對方要是知道你的身份、曉得你的能力,應該會被嚇得更慘,他心想。
“沒辦法,畢竟是個人造出來的嘉年華,一座鬼市主題樂園。你就當是領導來視察了,工作人員自然會感到緊張。”
……
來到鬼市區域後,伊清顏遵循著好奇心,在林立的店鋪之間來迴晃悠。
她很快注意到,有部分區域用欄桿和黃綢封鎖起來。
“這是……”
“我不是說過我收集了最後一頭魔嗎?前幾天和那家夥打過一架後,雖然贏了,但在附近造成了不小的破壞,鬼市的人正想辦法緊急維護。”
岑冬生迴答道。
“看來哥哥已經在這裏做了不少事情啦。”
小姑娘的聲音中透出幾分幽怨。
“我就不一樣了,每天除了念書就是念書……”
“會嗎?你可是天海市最大民間咒禁師組織的領袖。”
岑冬生眨眨眼。
“我還以為你每天晚上在臺燈下寫的都是有關組織未來發展的計劃呢,原來那真的是高中作業嗎?”
伊清顏歪了歪頭。
“是呀。閻羅會的內部事務都很好處理,除了重要抉擇會交給我來拍板,剩下的都是交給幾個無常使來負責的。”
無常使——閻羅會內高級幹部的代號,成員間地位平等,僅對伊清顏一人負責。
聽上去又是一位甩手掌櫃。
不過,特等咒禁師本就不需要去操心這種瑣事。
古代的皇帝不勤奮理政,還可能擔心有能力、有野心的臣子會分去權威,但未來幾個大型咒禁師組織的領袖,卻完全不會擔心這點。
因為組織全部的驕傲與榮光都來源於領袖本人的偉力,一切皆為了維護其威嚴而服務。
知真姐一樣能撇開雜事,隻不過她覺得在某些領域,自己就是最適合的那個人,所以出於效率考慮,才會親自處理政務。
至於屠龍師和鬼市運營如今的關係……
岑冬生覺得,一方麵是某些人的對特等咒禁師的力量缺乏認識,導致到他們莽撞行事,隨意觸犯忌諱;
而另一方麵,他認為組織的領袖可以不管事,卻不能放棄對力量的展現——無論是提供庇護、還是施加懲罰。
二者皆無,自然離心離德。
“果然有種過節的氛圍。”
一邊逛街,一邊左顧右盼,身旁的少女得出結論。
“但比起這個……”
她突然輕輕地笑了。
“更多的是‘風雨欲來’的味道呢。”
在伊清顏來鬼市之前,岑冬生每天都會和她聯係。他提到過安知真與超工委的抵達,還有張是道與萬仙集會的橫插一腳。
然而,女高中生有自己的方式來確認這一點——
“空氣中洋溢著焦躁、迷茫與敵意,路過的人們,好像隨時都會拿出武器彼此殺戮……這地方將會被卷入到混亂之中,變得殘破不堪。”
用確信無疑的口吻,說著殘酷的話語,伊清顏的嘴角卻在不自覺地上揚,深唿吸著這座城市的空氣,漸漸流露出高昂的興致。
“我嗅見破滅到來的味道。”
“……有到這種程度嗎?”
岑冬生愣了一下。
他是根據目前的緊張局勢得出的結論,而清顏妹妹所用的則是那冥冥之中的,屬於特等咒禁師的感觸——
前者是理性,後者是直覺;但正是岑冬生的理性告訴他,後者更值得信任。
“是哦。”
伊清顏抓緊他的手,笑著指向某處。
“哥哥,你看到那邊的三個人了嗎?”
“……嗯,我看到了。”
“看他們下意識的動作,看他們的神態,看他們打量彼此的眼神,你不覺得他們就像是一對站上擂臺,馬上要拔出武器決鬥的仇人?”
岑冬生順著她所指的方向,仔細觀察,眉頭微微緊蹙。
好像真有這種感覺。
最關鍵的是,他還認出了這幾人的身份。
其中一人穿著地師會的製服,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岑冬生有印象,是那天向他表露過尊敬之意的超工委中的一員;而站在他們對麵的,則大概率是萬仙朝會的人,因為他的腰間掛著一個牌位。
那是返魂牌位。
某些有過“複活”經曆的萬仙朝會成員,為了銘記降靈王的恩德,同時為了紀念自己的重獲新生,會將自己的牌位放身上當紀念品——岑冬生以前有聽說過這種習俗。
看對麵那群人低聲交流、劍拔弩張的樣子,岑冬生意識到,這座城市不是有炸的風險,而是導線不知從何時起,已經被點燃了。
自從萬仙朝會的人抵達鬼市後,氛圍竟在短短幾天之內惡化到了這種程度。
……這點早該有所預料,
張是道親自來臨,但除去迎接他的“運營”之外,無論是本地的屠龍師、還是先一步到來的安知真,兩位真正的關鍵人物都沒有與他見麵的意思。
這本身就是在表明態度,畢竟安知真來的時候,屠龍師是親自接待的;
所以,他同樣要表明自己的態度,放任屬下們的挑釁。
“看來你來的確實不是時候。”
岑冬生歎了口氣。
其實他邀請清顏的時間,是在張是道之前。隻是沒想到才隔了一天,萬仙朝會的人就坐不住了;而伊清顏顯然不會因為某人要來,就放棄與自家哥哥見麵的機會。
“沒關係。”
伊清顏說,她始終緊緊抓著青年的手。
“在混亂之前,我們還有時間能享受這裏的節日氛圍。所以,這幾天多就陪我逛逛吧,哥哥~”
身畔的美少女聲音甜美,笑靨如花,令岑冬生一陣失神。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對方的情緒為何會突然變得愉快——
他不該忘記,這邊還有個完全不亞於那幾位的重量級定時炸彈……或者,應該叫沙皇炸彈。
岑冬生按了按太陽穴,有些頭疼地說道:
“我先帶你去賓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