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了新模樣。
太平鎮下街的香茗樓已不再是茶樓了,成了“金城縣太平鎮聯合診所。”
高先生依然叫高先生,但他已不再是以前那個穿絲綢搖折扇的高先生了。
如今他是中藥房的司藥,一身青布對襟子衣服把他襯托得有幾許蒼老,眼睛也沒有以前有神。
他很花了幾個早晨,把《藥性歌括四百味》背得爛熟。
接下去又熟背了《湯頭歌決白話解》,平時沒事的時候,他還研讀起《黃帝內經》、《傷寒論》、《瘟病學》、《本草綱目》等等醫學書籍。
當高先生參悟透一些藥理知識後,他突然省悟:人生不就是一部藥書嗎?辛、酸、甘、苦、澀無不盡囊盡中!
高先生的堂弟吳可在診所做炊事員兼勤雜,黃五爾則是診所的所長兼會計。
吳可下有妻室,土地改革分了房子,他幾度申請迴鄉下種田,鎮政府的領導卻不同意。
吳可的家就在十數裏外的磨擔溝,兩個兒子已十多歲。
黃五爾當所長是因為當初工作隊一位姓黃的同誌看中了他,同筆寫個“黃”。
加之工作積極思想進步,而且還是一個孤兒。
黃五爾讀過幾年書,《三字經》、《百家姓》、《增廣賢文》他都曉得,就連《唐詩三百首》都給他背得十幾首。
在工作隊黃姓同誌的介紹下,土改結束後,他和吳奉民一樣,第二次入了黨。
聯合診所這“聯合”二字的含義是不言而喻的。
首先將高先生的香茗樓以入股的方式“聯合”進去,然後再將中街同仁堂三不來許老生和他兒子許冷清“聯合”進去。
當然包括了同仁堂全部的藥材和器具。
黃五爾也入了股,股資是二十塊大洋,這是他在香茗樓當夥計的積蓄。
診所有三位主治醫生,兩中一西,兩個中醫是三不來許老先生和他十八九歲的兒子許冷清。
許冷清除了診脈處方外,還兼任出納。
西醫姓薑,是從部隊軍醫轉業的,醫術不錯,內外兼修,婦產科也略知一二。
他沒有股份,複員後由政府安置。
接生員是湯若水,在縣醫院培訓了半年,迴到太平鎮就進了“聯合診所。”
湯若水人聰明,悟性好,為產婦接生反映都不錯,後來她也入了股,也是二十塊大洋。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這句話放在高先生身上是再貼切不過了。
土改結束後,做了八個月鎮長的高先生無聲無息地下了臺,為此,苦惱和憂愁就常常襲擊他。
高先生一想起胡長鎖那句“冒充地下紅黨,想分勝利果實”,他就不寒而顫。
為了組織的事業,為了革命,他將自己的錢財無私地掏出來交給柳金龍買槍支彈藥。
冒著被滿門抄斬的危險組織策劃伏擊李二哥以減輕三清寨被圍革命同誌的壓力。
他把一顆腦袋都交給了組織,為的就是要冒充地下紅黨,想分享勝利果實麼?
還有工作隊長胡長鎖那句隱射的話,“在舊社會唿風喚雨”。
天啦,唿風喚雨又為的誰呢?
當初加入組織,全憑赤膽忠心和一腔熱血,還真沒有想過勝利後要得到什麼享受。
工作組清算完罪大惡極的人後,居然又把槍口瞄準了高先生。
有人還翻出了血的曆史,就是兩名同誌在香茗樓拿了高先生的支援物資在太平鎮外被槍殺這一件事件,要讓高先生給個說法。
當然這都是無稽之談,胡隊長查無實據,最後要把高先生弄成“袍哥頭子”。
把高先生的愛妻柳金玉打成地主,幸好關時刻有老紅軍李鎮長頂住。
接下來給高先生一個致命的打擊是他的妻子害霍亂不治。
於一九五一年秋天辭他而去,將三歲的兒子詩文和綿長的哀思留給了他。
經此一劫,高先生日漸憔悴,顯得無比蒼老頹廢。
五年過去了,吳詩文已滿七歲,進了學堂。
高先生除了搞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外,其餘的精力全部花在了兒子詩文身上。
五歲時,兒子詩文就能背誦十多首唐詩,現在一手小毛筆字也小透靈氣,這使心淡若水的高先生感到無比慰藉。
吳可常常為高先生的遭遇鳴不平,閑了總要陪他說話:
“你為啥不到縣上反映?為了組織,錢不要命不要。”
“那賈新河當了村長,汪秀民也有一個小職務,而你卻落得一個‘冒充地下紅黨’!”
高先生聽後不出聲,隻是抄了那把油亮的白銅水壺一個勁地猛喝。
一盞桐油燈飄飄忽忽散發著昏黃的光,整個診所寂靜得沒有絲聲音,隻有高先生吳可兄弟和熟睡的詩文。
許先生、薑醫生在太平鎮街上都有房子的,黃五爾在土改的時候也分了一通。
是被鎮壓了的土匪羅振擂的,羅振擂總共有三通街房,政府給他家裏的人留了兩通。
霜降已過,夜晚已有些寒意了。
沉寂了許久,高先生突然對吳可說:“大哥,去賈豆腐那裏打一斤酒,再買幾塊豆腐幹迴來。”
賈豆腐賈新書仍然在磨豆腐,但不賣豆腐了,而是把豆腐榨成豆腐幹賣。
同時加賣冷酒,街坊稱他那是“冷酒店”。
昔日的長工短工都沒有了,和老婆兩人自磨自賣,小本經營,平淡度日。
吳可出門不久,就提了一瓶酒拿著四張豆腐幹迴來。
鹵香豆腐幹,臘黃臘黃,長方形,香噴噴。
兄弟二人各拿了一張豆腐幹,咬一口喝一杯,幾杯酒下肚,高先生的話就多了起來。
神色也迴到了那個特殊時期,顯露出幾許豪邁:
“大哥以前說的那些話雖然是在兄弟抱屈,但不正確。”
“當初我們鬧革命,誰也不是為了做官,誰也不是為了享福,鬧革命求解放,為的是勞苦大眾。”
“為的是把勞苦大眾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你看現在多好,沒有匪禍橫行,沒有地痞流氓,沒有娼盜,更沒有剝削和壓迫。”
“有的隻是平等、民主、自由,我們現在哪一點不比舊社會好!”
吳可道:“我不是說這些,我是說你,你為組織做了那麼多,結果勝利後反而還受委屈,我也不是說一定要給你弄一個什麼官職。”
高先生先幹了一杯,談談道:
“委屈?我是感覺有些些委屈,有時候也想不通,但你看看,革命烈士柳金龍的妻子菊香陪著他的父親跪瓦片挨批鬥。
“劃成份的時候同樣被劃成地主,雖然在情理上說不通,但按政策又的確應該如此。”
“後來菊香沒挨批鬥,也是全仗老紅軍頂著風險……還有三清寨那些死難的革命烈士家屬迄今還有不少沒領到烈屬證。”
“快十年了,死難於雙慶歌樂山的革命烈士歐文宣已載入史冊,可是他的父母同樣戴著一頂地主份子的帽子,他的妻子照樣在鄉下務農。”
一番感慨的話,聽得吳可唏噓不已!
吳可叫高先生到上麵去反映,他何嚐又沒想到這一步,由他介紹加入紅黨的史老虎柳金史,現在頭上帶著二流子的帽子。
無論風霜雪夜,鎮政府叫他下鄉村送通知,他都不得不去。
還有柳玉葉、柳飛花,他們心中也有苦水也有委屈。
每當想起他們,高先生的心就隱隱作痛,他深感對不起他們。
自己是他們的加入紅黨的見證人,而自己又不能證明,這種痛苦可想而知。
可以證明高先生是黨員的柳金龍已經犧牲,而介紹高先生入黨的木卜雲同誌又生死不明。
高先生在非常時期成立了支部,自己兼職書記,連紅黨身份都無法證明,那支部也肯定被否定了。
“那就這樣冤屈下去?”
“哎!”高先生又飲了一杯酒,緩緩道:
“財主也有好壞之分,好的財主如柳金龍,可以扛著大半個家財投奔紅黨,我吳亦高才捐幾個錢?”
“兄弟也有好壞之分,李元善是紅軍,我推測,長征時,他的想法一定是青山處處埋忠骨!”
“而他的二弟李元吉卻偏偏就是一個惡貫滿盈的大土匪。”
高先生感慨這些,無非是想說工作隊胡長鎖的工作方式有些本本主義。
他看過領袖的一篇文章《反對本本主義》,於是很自然的把領袖的這篇著作與胡隊長那死板工作方法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