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衛燃和摸出火柴擦燃,借著火柴頭的亮光,四人總算勉強看清了周圍的一切。
這裏的空間並不大,僅有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盞盞的油燈,頭頂卻還掛著一個小燈泡。
沒有去拉那根燈繩,衛燃重新點燃了一顆火柴,引燃了其中一盞油燈繼續打量著周圍。
在不遠的位置,是一道厚實的棉簾子,四人對視一眼,衛燃拎著油燈,當仁不讓的走在最前麵,輕輕挑開了棉簾子。
這簾子的另一邊,是個能有兩三間房一樣大的空間,這空間裏擺著一排排的大號陶缸,這些缸裏裝的基本都是大米、麥子、鹹菜、醃酸菜和棒子麵以及大豆、粉條之類的吃食。
不說別的,單單那一缸缸的大米,這些東西如果被發現可就是要擔上“經濟犯”的重罪的。
也直到這個時候,衛燃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昨天他們去唱堂會,主家管的那兩頓飯可確實是拿出誠意來了。
至於更早一點兒,張正歧從大觀茶園偷出來的大餅,也確實是冒著足夠大的風險的。
這都什麼操蛋日子啊
衛燃暗暗歎息,繼續一邊走一邊打量著這口地窖裏的一切。
除了這些“非法”口糧,這地窖的中間還鋪著厚實的草簾和一床被褥,顯然這裏之前就曾經藏過人。
在地窖的另一頭,還有另一道厚實的棉簾子。依舊是衛燃在前,四人輕手輕腳的穿過了棉簾子,卻發現這裏有光存在。
透光進來的,是左手邊頭頂一個井口一樣的通風口,這通風口的下麵,還架著個足夠兩個人並排站著的木頭梯子。
在這格外厚實的木頭梯子的橫桿上,還掛著一塊塊已經凍成了冰疙瘩的豬肉、雞肉、鵝肉,周圍更是擺著一圈大白菜。
踩著梯子小心翼翼的爬上去,衛燃也注意到,這所謂的通風口,正上方似乎是個大號磨盤。
它被一圈半埋於地下的石碾子給架了起來。那些充當支腳的石碾子之間,還有一條條最多也就一指寬的縫隙。
借助這些宛若坦克炮塔觀察窗一般的縫隙,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後院的後門,也能看到通往前院的通道,甚至能看到後院這一排房子的房門以及東西廂房的房門,這樣的布置倒是和地道戰有異曲同工之處。
稍作迴憶,衛燃大概對上了號,剛剛那位老媽子帶他們進來的時候,那後院的院子中間似乎確實有個磨盤。
隻不過那個磨盤上卻並沒有碾子,反倒周圍擺了幾個石凳,旁邊還有一棵看不出是什麼,已經掉光了葉子的大樹,這倒是和他此時透過縫隙看到的基本一致。
揮散對頭頂內院場景的迴憶,衛燃已經大致推算出來,這座地窖基本上位於前院正房的正下方,並且斜著往後院的東廂房延伸。
而這通風口,則擺在了後院的正中間幾乎最明顯的地方。攀著梯子下來,衛燃看向了連接這通風口的另一條用磚牆保護的通道,這裏似乎是通往東廂房的?
衛燃沒管身後輪流爬上通風口的張正歧等人,獨自拎著油燈沿著這條並不算寬也不算很長的通道走到了盡頭。
這裏的正上方,有個最多也就臉盆底兒大小的“井口”,這井口之上,還用繩子垂下來一個比井口略小一號的鐵皮桶。
這鐵皮桶裏已經放了一瓢大米,除此之外,還有一隻已經退了毛凍的梆硬的大鵝,但頭頂那井口卻從外麵被什麼東西給擋住了。
迴頭看了看身後,衛燃大致有了猜測,這地方應該就是內院的小廚房,地窖裏那些東西,八成是小廚房開火的時候,才會從頭頂這個小井口往外提一些食材上去。
也不知道這裏以前是藏什麼的
衛燃暗暗好奇的功夫,小五卻過來,擺著手招唿著他過去。
下意識的熄滅了油燈,小五指了指正站在梯子上的張正歧。
見狀,衛燃也爬上了梯子,隨後便注意到,外麵似乎正有人鑽進了東廂房。
“下去”
衛燃低聲招唿道,隨後爬了下去,帶著他們三人又迴到了棉簾子的另一邊。
“剛剛我看那個老媽子又出門了”張正歧低聲說道。
“咱們都動靜小點,沒事兒別去那邊看,這麼冷的天,在通風口那唿氣,外麵看著就跟個煙囪似的。”衛燃低聲說道。
聞言,張正歧等人立刻慌了一下,隨後他們便聽到了東廂房下麵那個鐵皮桶被拎上去的時候嘩啦啦的動靜。
片刻之後,衛燃低聲說道,“這裏麵冷,都別睡著了,大家耐心等等保持安靜。”
說著,他卻再次穿過簾子,輕手輕腳的走向了東廂房正下方。
等他重新站在那個小小的井口下麵的時候,那鐵皮桶裏已經多了一個暖壺和一個茶壺以及四個茶杯,外加兩包糕點,除此之外還有一張信紙。
展開對折的信紙,其上用娟秀的鋼筆字寫道,“已差人營救戲班子成員,耐心等待。”
稍稍鬆了口氣,衛燃將鐵皮桶裏的東西都拿出來,跑了兩趟送進了地窖裏。
將信紙遞給張正歧看了看,衛燃額外取了兩盞油燈點燃放在一口裝有大米的陶缸蓋子上,隨後給已經放有茶葉的茶壺裏倒滿了開水。
有這熱茶和糕點墊肚子,站在陶缸周圍的四人也漸漸暖和起來,同時也稍稍放鬆了緊繃的神經。
“也不知道我爹上了火車沒有”
張正歧捧著一杯熱茶一邊吸溜一邊憂心忡忡的說道,“還有大家夥,也不知道.”
“應該不會有事的”
衛燃安撫道,“咱們都能逃出來,他們沒理由逃不出來。”
“也是.”
張正歧多少鬆了口氣,可緊接著卻又不由的低聲念叨著,“這眼瞅著就要過年了,也不知道咱們還能不能迴去。經過這麼一鬧,估計那通行證也用不了了。”
“現在先別惦記這些了”
衛燃趕在小五和六子開口之前岔開了話題,“你們誰知道咱們為什麼來關外?”
“不是二叔的那個招核朋友非要請咱們來的嗎?”張正歧不解的問道,“衛大哥怎麼這麼問?”
“現在你還這麼覺得?”衛燃順著話題繼續拋出了問題,並且將猜測的機會讓給了對方。
“這麼說確實有些不對”
小五低聲說道,“當初在北平的時候,老班主可是陸續收了能有三四十號吹鼓和學徒進來。”
“等火車過了山海關,那些學徒都陸陸續續的下車了,到奉天的時候,那些人也一個都不剩了。”六子也跟著說道。
“那些人我也不知道來路”
張正歧疑惑的低聲說道,“不過前兩天買迴去的火車票的時候,可是連他們的都買上了。”
“你沒問過?”衛燃低聲問道。
“怎麼沒問過”
張正歧答道,“阿爺說那些是另一個戲班子,和咱們搭夥借用一張通行證過來掙個辛苦錢的。”
“那位客人呢?”衛燃追問道。
“我爹說是那個戲班子的班主,當時我是真沒多想。”張正歧低聲說道。
“還是說說咱們那位二叔吧”衛燃順理成章的說道,“這事兒恐怕他知道的清楚。”
“咱們二爺可不一般”
說這話的卻是小五,他的語氣裏也滿是佩服,而且無論六子還是張正歧,都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你來說說怎麼不一般”衛燃故作考校的語氣問道。
“還能怎麼不一般?”
說這話的卻是張正歧,“二叔以前可是咱們戲班子的頭肩,小生唱得,花旦也唱得,我那有錢的姑父就是追著我二叔戲場才認識我的姑姑。”
“後來二爺去了鬼子那邊留學,隻用了一年就學會了鬼子話呢。”小五子欽佩的補充道。
“我都沒見過二爺呢”六子遺憾的低聲說道。
“我也就見過一迴”小五說道。
“二叔他一年到頭也迴不來一次”張正歧歎息道,“打從我和衛大哥去北平學藝,也已經再沒見過他了,他還說等迴來考校我呢。”
“總有機會見麵的”衛燃低聲說道,同時卻也難免好奇,昨晚上那活爹到底教會自己什麼了。
壓著心頭的疑惑和對戲班子成員的擔憂,吃飽喝足的四人卻是根本不敢休息,隻是靠著一口裝著大米的陶缸並排坐著,耐心的等著外麵的動靜。
也趁著這個機會,衛燃把昨天借來的、撿來的那些錢財提前分成了四份,並將其中三份遞給了張正歧等人。
“衛大哥,這是做什麼?”張正歧不解的問道。
“拿在身上預備著說不定什麼時候能用上”
衛燃理所當然的說道,昨晚他的收獲可是不少,不說別的,單單最後被他弄死的那倆鬼子身上,就找到了二三十塊銀元和一遝鬼子的軍用票,甚至還找到了四五個金戒指。這都不用問,絕對是特碼這群狗日的巧取豪奪來的。
不等張正歧等人收好了這些拿來傍身的財物,外麵卻隱約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四人對視了一眼,衛燃和張正歧最先穿過簾子跑了出去。
“把嘴捂嚴實了”
衛燃低聲提醒了一句,同時已經摘下了昨天順手借來的禮帽捂住了嘴巴。
見狀,張正歧立刻摘下了頭上的狗皮帽子捂住了嘴,隨後才跟著衛燃一起,踩著那架寬大的梯子爬上了通風口。
隔著細小的縫隙,他們二人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位主家急匆匆的出了門,隨後又看到那位老媽子走到磨盤的邊上,用一把笤帚仔細的掃幹淨了磨盤上和石凳上的積雪,隨後將一個狐貍皮的墊子鋪在了石凳上。
不多時,那位吳四姨娘坐在了石凳上,自言自語的說道,“別擔心了,張班主已經搭著今天早晨的火車帶著人走了。
你們就在裏麵歇歇,等老班主和其他人都被找到之後,就送你們過去,搭著今晚的火車離開奉天。”
說完,這位說話溫聲細語的吳四姨娘也不等張正歧和衛燃開口說些什麼,便已經站起身拿著那條火紅色的狐貍皮毯子走向了內院的正房。
這好消息明顯讓張正歧鬆了口氣,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欣喜之色。
相比之下倒是衛燃繃緊了神經,這次的迴歸任務是逃出戲劇團並且登上火車,如果沒有危險,可用不上“逃”這個詞。
隻是目前還不知道,危險到底是這位吳四姨娘,還是會發生別的無法預料的事情。
不多時,通往東廂房的通道裏又一次傳來了鐵皮水桶敲打地麵的動靜。
衛燃二人也立刻從梯子上下來,等他們來到通往東廂房的井口下麵的時候,那口鐵桶正一點點的降下來。鐵桶裏麵,還裝著四個帶有毛皮保溫套的湯婆子,周圍更是丟下來幾床被子,但頭頂上的井口,卻再次被木板蓋住了。
將這湯婆子從桶裏拿出來,衛燃和張正歧抱著被子返迴了棉簾子的另一邊,將剛剛的好消息告訴了小五和六子。
眼瞅著這三位小夥子又要聊起這個他們根本無能為力的話題,衛燃稍稍調高了油燈的亮度,朝張正歧問道,“正歧,給我看看那臺相機唄?”
“自己拿”
張正歧指了指不遠處那口大缸的蓋子上放著的相機包,他可不像老張頭那麼要緊這臺相機。
將這個並不算大的相機包拿過來打開,果不其然,小五和六子也下意識的圍過來看起了稀奇。
這裏麵除了祿來雙反和手持閃光燈乃至備用的閃光燈泡以及電池之外,還有四個馬口鐵的膠卷密封筒。
不過,在將相機和閃光燈等物一樣樣的拿出來之後,衛燃卻注意到,這口箱子的重量似乎有些不對。
不著痕跡的捏了捏這口小箱子底部柔軟的墊料,衛燃不動聲色的將所有的東西又裝了迴去,重新扣好之後放在了一邊。
“我二叔說,等這些膠卷用完了他就迴來了。”
張正歧說道,“這裏麵還剩一個膠卷,還能拍12張。等拍完了,說不定二叔真就迴來了”。
“他這是去留學的第幾年了?”衛燃隨口問道,“這日子一天天的,都過糊塗了。”
“四年了,這是第四年了。”張正歧期待的說道,“二叔說好今年會迴來過年的。”
“都睡一會兒吧”
衛燃終結了這個話題,一邊將剛剛抱來的被子分給他們一邊低聲說道,“保不齊咱們什麼時候就得離開了,昨晚上都沒睡好,趁著現在有時間瞇一覺。”
“還是我們來守著吧”小五主動說道。
“不用,都睡吧。”衛燃指了指頭頂,“有動靜狗就先叫了。”
聞言,三人這才不再爭,裹緊了棉被,擠著坐在一床褥子上,靠著大缸抱著湯婆子閉上了眼睛。
不多時,包括衛燃在內,四人全都沉沉的睡了過去。他們昨晚僅僅隻睡了幾個小時,眼下確實需要休息休息。
在這陰冷的地窖裏,而且還是靠著大缸和其餘人擠在一起睡,這一覺自然不會多麼舒服。
但相比這些,更加嚇人的,卻是叫醒他們的犬吠以及隨之而來的一聲槍響。
當意識到不對的衛燃掀開被子,丟掉手裏尚且在釋放暖意的湯婆子跑向通風口的時候,頭頂已經傳來了粗暴的唿喊聲。
用帽子捂著口鼻快速爬上梯子,衛燃卻不由的一愣,借著立起來充當支腳的那些石碾子之間的縫隙,他能清楚的看到,外麵的雪已經停了,這宅子的內院裏已經衝進來一隊鬼子,他更能看到,那隻大狼狗已經被殺了。
與此同時,張正歧也用帽子捂著口鼻爬了上來。
“去拿相機和膠卷”衛燃低聲說道。
張正歧聞言愣了一下,隨後咬著牙爬下去,以最快的速度取來了那臺相機和新的膠卷。
就在衛燃給相機換上膠卷的功夫,那條窄窄的縫隙外麵,已經有個手裏拿著一把武士刀的鬼子發出了命令,“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搜,把所有人都帶過來。”
是平野大翔?
衛燃皺起了眉頭,此時外麵估摸著也就正午時分,不但雪停了,而且太陽也出來了,如此好的能見度,讓他可以輕而易舉的看到,那個正朝著磨盤走過來的鬼子,手裏拎著的那把脅差,自然也認出了那把刀的刀柄。
很快,那個已經重新落滿了積雪的石凳上被重新鋪上了狐貍皮的墊子,疑似平野大翔的鬼子也背對著磨盤坐在了上麵。
朝著同樣站在梯子上的張正歧搖了搖頭,衛燃輕輕壓下了他手中那把即便捅出去也夠不著那個鬼子的攮子,隨後朝著梯子下麵的小五和六子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在他和張正歧咬著牙的旁觀中,這個宅院的所有人都被帶到了內院的院子裏,兩個鬼子也將那位帶著衛燃四人多進來的老媽子的架到了坐著的鬼子旁邊。
如此近的距離,衛燃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個老媽子胸口處被刺刀捅出來的傷口,也能看到她死不瞑目的雙眼裏殘存的仇恨。
“這位長官,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就在這個時候,那位吳四姨娘已經從內院的正房裏走了出來,她竟然說的一口還算正宗的日語。
“你的丈夫因為窩藏昨晚謀殺招核僑民和軍人的兇手已經被抓了。”
坐在磨盤邊的鬼子說道,“那個戲劇團的大部分成員都在你丈夫的倉庫裏找到了,現在隻差那位戲劇團的團長。
這個女人是在跑迴來試圖報信的時候被我抓到的,她自己撞到了刺刀上。
吳太太,交出我還沒找到的那位戲劇團團長,你的丈夫就能活下來。”
“您說的是本來今天該來給我們唱堂會的那個戲劇團嗎?”
吳四姨娘用日語問道,“不瞞您說,我也在找他們,他們本來今天該來家裏唱堂會的,前院戲臺都已經搭好了。”
“我不是警察”
說完這句話,疑似平野大翔的人已經站起來,隨後竟拔出那把脅差猛的揮了出去!
與此同時,衛燃也反應過來,一把捂住了身旁張正歧的嘴巴。
“噗!”
這一刀下去,吳四姨娘下意識的發出了一聲驚恐絕望的尖叫,衛燃和張正歧也下意識的繃緊了神經。
“噗通”
吳四姨娘跌坐在了滿地的積雪之上,怔怔的看著麵前那名鬼子手裏的染血的屠刀,也看著屠刀後麵,躲在通氣孔裏的衛燃和張正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