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四十三年。
這是朱鴻中與李靈運見麵後的第五年。
他一直在琢磨,如何“擺脫人力”的概念。
這問題的關鍵在於,要用什麼來替代人力。
李靈運提供了一個“帆布船”的例子。
像這樣的東西,朱鴻中可以找來很多,尤其是南方江河的水利設施,乃至田壟間的灌溉水車,全部都是以水力代替人力。
還有用來犁地的牛,這同樣算是擺脫了人力。
可是,這都不是朱鴻中需要的。
因為“擺脫人力”,首先就要滿足兩點。
其一,可以攜帶。
其二,可以控製。
但凡中間少了任何一種,那都不能算是擺脫人力。
直到有一天。
朱鴻中照例到太醫院,服用滋補的湯藥時,注意到了有鍋蓋被水汽給推動,腦海中忽然有了眉目。
這水汽會頂起鍋蓋,是因為裏麵太熱了。
這種時候,若是有人嚐試著按住,仍然可以將鍋蓋給壓迴去。
因為水汽的力量不及人力。
可是,假如水汽更多了?
是不是有朝一日,這東西就可以反過來掀開人力?
朱鴻中覺得自己悟了——
他立刻召集天工院的那些人才,準備進一步研究。
這時,清平帝卻將朱鴻中召過去。
清平帝的意思很簡單。
他準備退位。
作為大明開國一百六十多年來,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皇帝。
清平帝本身就是一位醫術高超之人,精通養生之道。
他打小就注意調養。
這身體的底子比起那些道門高人都不差分毫,再加之是幼年登基。
假如,他真的在這皇位上坐到駕崩。
隻怕一甲子都收不住。
本來,清平帝是不介意一直替太子遮風擋雨的。
可是隨著太子的點子越來越多。
清平帝都覺得自己將來有可能會兜不住。
而且他本人的性子偏向於保守。
保不齊,這樣下去父子二人早晚有對立的一天,那就是清平帝不願意見到的了。
皇位,不及一家和睦重要。
朱鴻中倒是沒想過,他父皇今年不過五十歲出頭,竟然就想著要禪位。
縱觀大明一朝。
上一個這麼做的皇帝,那還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興帝先祖。
興帝同樣是冊立了太子,並與其子農帝一起,父子兩代帝王,開創了大明開海前最富庶的“永寧之治”!
至今仍被傳為一段佳話。
現在,清平帝又是給他冊封太子,又是準備禪位的,這分明是打算要做第二個興帝。
可是朱鴻中捫心自問。
他父皇做好了準備,並且要讓這皇位與天下讓給自己。
那麼他自己,是否已經下定決心,要做下一個農帝先祖了?
農帝人如其名。
他在位期間大明的田畝翻了數倍不止。
這直接導致。
接下來的百年時間裏,不論天災如何嚴重,不論人口如何增長。
國庫裏都有足夠的糧食可以救急。
他人雖已不在,可是大明的百姓至今仍然沐浴著農帝的遺澤。
朱鴻中如果想要與農帝相提並論,那他就也得替大明百姓留下點什麼。
自己真的可以麼?
朱鴻中一時間有些底氣不足。
這不是源於對自己不自信,而是他要走上的道路,是前人從來不曾設想過的。
假如有朝一日,人力可以被擺脫。
那麼天底下就不需要那麼多的百姓種田。
他們又將何去何從?
這是朱鴻中第一次站在國朝統治者的立場上,而非立足於時代的發展。
他要為生民的福祉而奮鬥。
清平帝沒有要他立刻做出一個決定。
至少,現在的自己可以接受這一切的變化。
朱鴻中也可以繼續從事他的研究。
不過,他畢竟是大明的太子。
總要明白自己身上肩負著的東西。
於是,父子倆約定。
再過七年,就以“清平五十年”為界,他們需要再根據這事情進行一次探討。
假如父子倆發生了分歧。
出於求同存異的考慮,清平帝會退一步,到那時朱鴻中就要準備,肩負起這座江山與國家。
……
四喜茶樓。
一晃眼,江水流被韋思兒帶迴四喜茶樓,已經過去十五年了。
他從少年走到了青年。
韋思兒則由暮年逐漸走向了死亡。
她今年已經八十五了。
與旁人不同。
韋思兒的衰老,不在樣貌,不在年紀,而在於精神。
她靠著一顆心來分辨這世間的善惡,再通過眼睛將其表達出來。
這就是“解憂”的真諦。
隻要自己一日還能看出人心,分辨出善惡。
那麼她就不算老。
可是數日之前,韋思兒發現自己仿佛失去了這種能力。
她看人的笑是笑,哭是哭,愁是愁。
仿佛千篇一律。
這也是韋思兒不曾見識過的世界。
但她明白。
這不是返璞歸真,不是大道至簡,而是自己大限將至。
所以,上天收迴了對她的眷顧,將其交給了更需要這份能力的人。
韋思兒已經沒有遺憾了。
她始終謹記,東家“韋喜”常掛在嘴邊的兩個字。
——知足
她經營了四喜茶樓七十餘年。
這是兩萬多個日夜。
無數的相遇,無數的離別。
她早就已經習慣。
從看到一張陌生的臉龐,知道了他的名字,然後將他記住,每日來來往往打著招唿。
直至,看著對方逐漸走向暮年。
亦或是。
在某一天之後突然就再也不來了。
韋思兒從來不會細究,隻當是老客喝膩這裏的茶水,想要到別家換一換口味。
大家好聚好散,彼此仍然在心中記住對方。
這就是最好的落幕!
她並非不想深究,而是這事情本就深究不得。
因為自己也隻是一個俗人。
遇喜則喜,遇憂則憂。
假如兩眼隻能看到這世間的不好,那就不可能真正做到替人解憂了。
這在韋思兒看來,是比她的性命更為重要的東西。
……
韋思兒退下了櫃臺,由江水流接替了她的差事。
這些年江水流邊看邊學。
不僅學會了一手精湛的茶藝,而且,他還領悟了幾分觀人看心的本事。
雖然不及韋思兒那樣精準,但是已經達到了她年輕時的火候,足以支撐四喜茶樓再開下去。
這是江水流加在自己身上的使命。
韋思兒對他有養育之恩。
作為報答,江水流希望用餘生,替韋思兒將她的心血經營下去。
而這第一步。
就是將他姓氏之中,取自著“江河湖海”的“江”字,換成與韋思兒一樣的“韋”字。
這不止是改姓,也是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