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落,大殿之中的那尊太一聖像就發(fā)出一陣細(xì)微的崩裂聲,隨後外表的泥胎盡碎、嘩啦啦地灑落在地,露出一個灰撲撲的人形。
李無相沒有後退,而向著那人形細(xì)看——很熟悉,但又有些陌生。
說熟悉,是因為這人形的外表輪廓看起來跟他在藥園子裏遇見的金子糾很像,是一個蒼老的女人,原本該是盤坐在太一的塑像之內(nèi)的。
有一些看起來像是鐵絲之類的東西從她的身上探了出來,端頭還掛著土塊,仿佛當(dāng)初為了塑這像,是將這些東西插入她的體內(nèi),而後才在外麵一層層地抹上泥灰。
但再細(xì)看的時候,則發(fā)現(xiàn)那些鐵絲其實都在閃耀著微微金芒,似是金絲或者銅絲。待激蕩起的塵埃落定,又能看清上麵原來還密密麻麻地蝕刻著陣符,好像是用來鎮(zhèn)壓或者保護著什麼的。
此時,這泥胎之內(nèi)的幹枯人形猛地睜開了眼,雙目中一片渾濁蒼白,身子再微微一顫,立即將體表的塵土全都震蕩下來。
於是李無相完全看清楚她的樣子了——她穿著法衣,但法衣上也有密密麻麻的繁複咒文。李無相對陣法禁製了解得不算多,可隻依照從世解集中知道的那些,也能看出來法衣上的咒文多是鎮(zhèn)壓之用。
眼前的這人,看起來似乎就是金子糾,隻不過還有些像是——
他往旁邊掃了一眼。
天心派的太一殿跟然山派的太一殿規(guī)製幾乎相當(dāng),隻是更加宏大華麗。太一聖像被供在當(dāng)中,而右手邊的偏堂裏,則掛著一幅畫像,上書“天心祖師癸陰真君之位”這幾個字。
這人的相貌,就是還有三分像是畫像中的癸陰真君。
這是……金子糾的肉身嗎?看起來似乎比藥園中的那個金子糾的麵相要稍微蒼老一點。
如果是的話——藥園子裏的金子糾行動坐臥如常,仿佛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麼……她是陽神的修為了?藥園中的那個就是她的陽神,而此刻這個被鎮(zhèn)在太一聖像中的,則是她的肉身?
“你想做天心宗主?”這枯槁肉身在臺上站了起來,說話時的聲音是周瑞心的男聲混著女聲,聽起來極為詭異,“那就問問這太上宗主、癸陰真君答不答應(yīng)吧!”
李無相放出飛劍:“好你個叛逆,你是真把太上掌門給鎮(zhèn)壓了?封在這泥胎裏?”
周瑞心沒有再說話,迴應(yīng)他的是雷霆一擊!
這肉身前一刻還站在臺上,下一刻就已到了李無相麵前,猛攻一掌!
這一掌,倒真是打得他有點猝不及防!
自來到這世上之後與人爭鬥,幾乎動用的都是法術(shù)神通。剛才聽著周瑞心口氣極大,李無相還在聚精會神地防備周圍可能出現(xiàn)的異像與法術(shù),然而現(xiàn)在,掌風(fēng)如同銳利的刀子,已轟到了他的臉上!
他心意一動、灌注丹力、飛劍立即貼著他的肉身奔襲而上,正對上了這一掌。
在這世上,如果不使什麼神通法術(shù),是很少有什麼東西能抵抗一個氣血充盈的金丹劍俠的正麵一劍的。
然而他這飛劍與肉身的掌心相交,隻聽轟隆一聲巨響,先是相交處的空氣被摩擦壓縮至一團亮白,隨後亮白立即釋出極度高熱與狂暴氣流,李無相被這氣流掀得倒飛出去,氣流向著周圍猛烈擴散,發(fā)出一波又一波的巨響,整座太一殿的下半部分頃刻間化為齏粉,而上半部分則轟然崩塌,一時間周圍全是煙塵,難辨人影。
這東西怎麼迴事?
陽神境界……假陽神境界的肉身,也強橫到這種地步了嗎?!
李無相在半空中穩(wěn)住身形,正要從煙塵裏躍出去,就忽覺得頭頂一股大力傳來。
他立即做了三個動作——身子猛地癟了下去卸力、觸須向旁邊一探隨便攀住個什麼東西移位、金丹劍向上迎敵!
但又是轟隆一聲巨響,他整個人被拍進了地下!
出道這幾個月以來,不論什麼法術(shù)神通,李無相是頭一迴被打得這麼慘、被轟得七葷八素!
他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索性躺在地上、用飛劍在自己胸口一劃、胸膛大張!
此時第二擊來到,李無相立即將胸口猛地一合——似乎包裹住了那肉身,但對方的速度太快了,等他的胸膛合攏時候,就隻包裹住了他的一手手臂。
但這就夠了!
李無相體內(nèi)的觸須齊出,將這條手臂死死顫抖裹成一團,而後,遁入靈山!
這是婁何第一次跟他鬥的時候用的手段。陽間的東西,忽然被強行拖去靈山,自然也就不在陽間了、也就迴不來了!要不是當(dāng)初李無相也是個青囊仙,隻這一招勝負(fù)就能見分曉!
他耳畔立即聽到了怨鬼嘶嚎,眼前紅蒙蒙的一片——那條手臂就被他裹在胸腹裏,帶了過來!
但李無相正要鬆一口氣,這仿佛已經(jīng)離了肉身的手臂,忽然用力一揮——
將它自己、連著李無相,從靈山裏揮了出來!
李無相尚未來得及驚駭,這手臂就又將他摜到了地上,再狠狠轟進地下三尺,而後一擊接一擊,狂風(fēng)驟雨般的攻勢砸在他的身上,李無相想要躍起、想要發(fā)出飛劍,可都來不及!太快了!
等到太一殿的殿頂轟隆一聲墜落在地時,李無相已被深深轟入地下兩丈有餘,仿佛落在了井底!
這他媽是什麼鬼東西?!
帶進靈山裏也不行?!
就在這時那狂風(fēng)驟雨般的攻勢忽然停止了,而頭頂?shù)臒焿m也落了下來——李無相看到被周瑞心的陰神附體的這肉身站在坑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渾濁的眼中全是憤恨:“你想做宗主?!我看你有沒有命做!”
李無相沒立即跟他說話。
他覺得要是個尋常的金丹劍俠,這時候要麼是死了,要麼是殘了。
但幸好他如今是披金霞的皮囊裹著一張金纏子,又修到了真仙體道篇即將育丹的境界,這披金霞加金丹雖然不至於是金丹加倍的地步,卻也叫他的身軀遠(yuǎn)比一般的劍俠更耐打。
可即便如此,也是被轟得幾乎無暇思考,扁扁的一張人皮,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慢慢在這坑底略微恢複了人形。
於是這才說:“好本事啊周瑞心,一開始怎麼不使出來?”
不過這話他不是真心問的——剛才聽著周瑞心開口的時候,他的心中就已經(jīng)跳出了一個念頭。
為什麼停手了?就為了再說一句狠話?
要自己是他,絕不開這個口。
因為他發(fā)現(xiàn)周瑞心剛才的聲音,跟之前那一句“那就問問這太上宗主、癸陰真君答不答應(yīng)吧”,變得有些不同了。
他的聲音似乎變得更加深沉嘶啞了些,或者說,老邁了些。
他不知道金子糾這肉身是因為什麼強橫到這種地步、就連靈山都困不住,但這樣本事要是在一開始就使出來,就不用被自己逼得那麼狼狽了。
必然是要付出什麼代價的。而代價——
他想起了在藥園子裏,金子糾為自己縫補金纏子時動用神通的情景——在那井中,用一尾遊魚化龍、而後剪下觸須。把金纏子縫補好之後,金子糾的手變得更加蒼老了,仿佛為了施展那神通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她要是個陽神,哪怕是個假陽神,不說不死不滅、與天地同壽,也不該在四百年間就老成那個樣子了……
所以她當(dāng)時是在借神通吧?借的癸陰真君真靈的神通!而這世上的神通是沒那麼好借的,是要以壽元做為代價的!
周瑞心的陰神,應(yīng)該也是付出了一樣的代價,因此才在這狂風(fēng)暴雨般的攻勢之後變得蒼老了!
所以他現(xiàn)在是在緩口氣?
“別急,好戲還在後頭呢!敝苋鹦脑陧斏祥_口,又將身子緩緩?fù)ζ鹆,伸手抓住一根肉身上插著的金絲,“怪不得你們做劍俠的這麼猖狂,真是好本事啊,區(qū)區(qū)一個金丹,到了這地步,還能站起來跟我說話!”
“好,你要做宗主,我就叫你瞧瞧,做天心宗主,到底有沒有那麼舒服!”
他猛地將手一抬,把一根金絲拔了出來,隨後又拔掉胸口的另外兩根。
他這肉身變得更加挺拔了,看著已不再像是個身形佝僂的老人,而似乎又年輕了些……不是似乎,是她的臉,真的變了!
臉上的皺紋、溝壑都變少了,皮膚也變得稍微光滑了些。雖稱不上是個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但已從一個老嫗變成了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模樣。
變的似乎不僅僅是年齡,還有相貌。
從前是七分像金子糾,三分像畫像上的癸陰真君,而現(xiàn)在,金子糾的相貌漸漸變得模糊了,這肉身的麵孔倒是與癸陰真君越來越接近!
周瑞心又抬起手,握住了插在頭頂百會穴上的一根金絲。
隻這一碰,似乎就叫他痛苦極了!他將頭仰起、渾身發(fā)顫,口中發(fā)出啊啊的慘叫,將那根金絲一點一點地拔了出來。
金絲一離體,因為煙塵而變得有形的氣浪轟的一聲將周圍的建築殘骸一掃而空,這肉身格格作響,仿佛體內(nèi)的關(guān)節(jié)百骸都在重組,碧藍(lán)色的清光自她的百會穴中溢出,由上至下、一波一波地衝刷著她的身軀,將法衣上的那些禁製咒文都衝刷得模模糊糊、僅依稀可辨!
她是要變得比之前更強了?!
周瑞心是不要命了?他這是要獻祭多少的壽元?連鬼仙也都不想做了?!
但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狗屁事的時候。剛才被禁製壓製的這肉身就已經(jīng)把自己打得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了,而現(xiàn)在——李無相覺得這東西搞不好就會在下一刻忽然現(xiàn)在自己身邊,然後把這一身金纏子給活撕了!
周瑞心一邊任由這身軀被清光衝刷,一邊慢慢伏下身子,像一隻即將撲擊獵食的野獸般盯著坑底的他,雙眸中同樣閃耀著藍(lán)光,極度危險的氣息撲麵而來——
要死了!!
——才怪!
你能請神,我就不會嗎?!
李無相一口咬斷口腔之中的一束觸須,將黏膩的粉色體液噴了出來,在神念當(dāng)中厲喝:“龍威真君!”
砰!
他整個人又被轟到了坑底!
但這一次周瑞心沒有一觸即走,而是雙手死死抓住他的雙肩,李無相尚未來得及反應(yīng)整個人就已被擎了起來,皮囊之下的金纏子吱吱作響——之前想的一點不錯!周瑞心要把他給活撕了!
劇痛!仿佛魂魄要被撕扯開!
隻僵持了不到一息的功夫,哧啦一聲裂帛似的爆響,披金霞境界煉就的皮囊在胸前綻出了一道口子,正是他此前的那道傷。
隨後,被金子糾補好的、金纏子上的那條傷口,也開始發(fā)出細(xì)密的格格聲,也要綻裂!
李無相在神念中再次厲喝:“龍威真君!!”
此時迴應(yīng)才姍姍來遲:“乖徒兒你這是叫上癮了?你不是已經(jīng)從指月玄光裏麵出來了嗎?你知道我之前費了多大勁才幫你——。!你又在搞什麼?!”
李無相大喝出聲:“金丹精血!借神通一用!要死了!”
非比尋常的金丹劍俠的精血供奉,和眼前所見的駭人情景——趙奇猶豫了一瞬,似乎終於抵擋不住前者的誘惑:“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你非得給我立個牌位不可!來了!”
在被金子糾所縫補的第一條龍須即將崩斷的一剎那,李無相的體表忽然浮現(xiàn)出一層血紅色的、仿佛血痂皸裂所留下的痕跡一樣的鱗甲!
他的皮囊一緊,胸前本已經(jīng)被撕開的那條口子驟然收攏、被鱗甲緊緊鎖住,又將雙腳一蹬,狠狠把周瑞心踢到了坑壁上。
但他這一踢對那肉身來說似乎就像是在撓癢癢!兩具軀體一分即合,周瑞心又將李無相緊緊抓住,再要試著去把他撕開。可現(xiàn)在這樣的手段對他而言全然無效了,自靈山借得的趙奇的神通,將他的周身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仿佛成了個人形的鐵砣。
於是這肉身發(fā)出一聲怒吼——隻是如今這聲音裏,是周瑞心的已變得極小,而大部分都是這具肉身的了。
她不再想要把李無相撕開,而高高一拋,隨即跟上!
她現(xiàn)在的速度比之前更快,快到李無相在一瞬間的功夫隻能看到自己身邊全是密密麻麻的身影,恐怖的力道像細(xì)密的雨點一樣落在身上、在空中激蕩起一波又一波的氣浪,直轟得那鱗甲崩碎、血光四濺,隻用了三息,趙奇就在李無相的神念裏哀嚎:“這是什麼玩意!?”
“好像是癸陰真君!”
“癸陰——真君?!”趙奇厲聲尖叫,“大俠你能不能不要每次搞這種事都要叫我一起倒黴?!”
“誰叫咱倆是師徒呢!?”李無相覺得自己的神誌都開始模糊——他的魂魄,似乎要被從金纏子裏轟出來了!
“別走!再幫我撐上一會兒!就一會兒!”
“我呸!你自求多福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