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麼簡短的幾句話,此時兩人麵前的空氣似乎都要滴水成冰。那些掌管車馬的弟子裏麵有反應(yīng)快的,已經(jīng)拉扯著身邊關(guān)係好的人悄悄退得遠(yuǎn)些了。
劍宗的名聲他們聽說過,牟金川的脾氣他們自然更是聽說過,瞧著眼下架勢,隻怕是下一刻就要動起手來。劍宗元嬰和巨闕派的元嬰沒一個是好惹的,他們怕被劍氣神通波及、沒等到瞧見大劫盟會就功消身死了!
這時候牟金川的手真的動了動。他那大劍之前是插進石階之中的,於是說話時手就搭在劍尾。而現(xiàn)在手腕稍稍一轉(zhuǎn),則變成握著的了,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劍給提起來。
他盯著李無相看了看,嘴角慢慢下壓,而後稍微一顫,好像在努力平抑怒火、好叫自己露出一個冷笑:“我區(qū)區(qū)一個巨闕派的劍主,豈敢向你這天心、然山兩派宗主尋仇?嗬嗬,你們劍宗不講規(guī)矩,在這大劫山上我們?nèi)趨s是講的。”
“不過我不能向你尋仇,卻知道你有個新收的弟子。”牟金川說這話的時候臉色陰沉,倒是連冷笑也維持不住了,仿佛這話也不是他自己情願說的,“三日之後,我門下也會有位弟子來找她,到時候兩人劍鬥一場,生死勿論。在那之後——”
牟金川頓住了,稍稍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吐出一口氣:“你和我們巨闕派的恩怨就消解了!”
那些原本要退去的弟子聽了他這話,都忍不住低低做聲,李無相聽得出來他們應(yīng)該是覺得極為驚詫。他又略略瞥了身邊幾人一眼,瞧見他們臉上也都有訝色。
而唐七郎則朝他猛使眼色,似乎叫他接下了。
李無相就想了想,問唐七郎:“三十六宗有這種規(guī)矩?”
“是。”唐七郎立即答,“平日裏……各派弟子行走江湖,不免有個誤會爭執(zhí)的時候。要是因此動手出了人命,總不能彼此結(jié)下死仇吧?隻要查清楚了……既然是誤會,那就是雙方都沒什麼錯處,於是往往來上一場死鬥。手上沾了人命的,要迎戰(zhàn)對方的同門師兄弟,就是生死勿論,之後恩怨一筆勾銷了。”
李無相想了想,點點頭:“哦。不過,唐七郎,我跟牟鐵山的事情算是誤會嗎?”
唐七郎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臉上稍做停留。但李無相這人皮子已經(jīng)將麵無表情這事做得出神入化,他這麼一看,沒看出來他臉上到底是有什麼神情,於是自己想了想,也點頭:“要我說的話,其實也算是誤會,不是什麼解不開的仇怨。”
“畢竟……嗯……起先我們都不知道宗主你的身份。說實話,宗主你要是一開始就亮明車馬,借牟師兄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會敢向崔教主動手——”
他說到這裏,牟金川立即冷哼一聲,好像對他說的“借一百個膽子”這事極為不滿,可卻也沒再說什麼。
於是李無相覺得自己好像稍微明白他攔在這山路上是做什麼的了。
他對幽九淵裏的事情看著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這種事應(yīng)該不是唐九珍從唐七郎那裏聽來的——唐七郎這人聰明,即便沒料到他那位三師弟會跑去巨闕派告狀,應(yīng)該也明白幽九淵裏的事情在稟明山上師長們之前不該細(xì)說。
所以該是他們這幾個人裏,孔鏡辭口中的那個“細(xì)作”說出去的。或許是為了叫自己剛上大劫山就與三十六宗的人鬥上一場,直接把劍宗參與此事的打算攪黃。
這麼看的話,自己的話沒人信啊——明明已經(jīng)說不做劍俠了的。
而牟金川則該是被人強壓下來了。這就能解釋他剛才和眼下的態(tài)度了——他是真想要為他的弟子牟鐵山報仇,可應(yīng)該是明白這麼幹了,幾乎就是與劍宗結(jié)怨,甚至還會使得大劫山上別的要與巨闕派爭奪掌印宗主位置的宗派趁機發(fā)難。
所以為著大局著想,他攔在山路上,按著唐七郎所說,“擺明車馬”,要自己死上個弟子、稍微找迴些臉麵,將此事揭過。
這倒算是自己剛才所想要的那種好結(jié)果了。也意味著,大劫山上的人該真把自己當(dāng)成了劍宗元嬰。
隻不過……
“牟劍主,你門下還有幾位弟子?我能問問你打算叫哪一位出戰(zhàn)嗎?”
牟金川隔了一會兒才說:“鐵山在我門下時,與他的勁鬆師弟最要好。三天之後,我門下弟子牟勁鬆來領(lǐng)教李宗主高徒的本事。”
“牟勁鬆是個什麼修為?”
牟金川哼了一聲,不說話了。李無相就去看唐七郎,見他瞥了趙玉一眼,低聲說:“那位牟師兄,也是金丹的。並不弱於我們。”
李無相嗯了一聲:“那還記得在車上跟我說的事嗎?能成嗎?”
在車上的時候唐七郎說天工派有一種秘法能在極短時間內(nèi)提升趙玉的修為,這時候李無相這麼磊磊落落地問了,牟金川應(yīng)該也明白他在問什麼,原本逐漸平靜下來的臉上猛地現(xiàn)出一股怒意,直勾勾地盯著李無相看,又去看唐七郎。
唐七郎既叫他問得尷尬,又被牟金川看得尷尬,動了動嘴,但還是硬著頭皮說:“宗主,不行的。三天不行。”
李無相就轉(zhuǎn)臉看趙玉:“那你要應(yīng)戰(zhàn)嗎?”
趙玉站在他身後七八步遠(yuǎn)處,守在車馬邊上。李無相問了她這一句,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把手抬到脖頸旁邊,似乎是想要把掛在脖子上的麵紗拉起來。但這麼一碰之後,才想起來麵紗已不在了。
她就訕訕地將手放下了,看看李無相,又看看牟金川,再看看李無相,眨眨眼,然後把目光垂下了,用向來的那種聽著有些木木的語調(diào)慢慢地說:“是,師父,弟子應(yīng)戰(zhàn)。”
隱隱的,掌管車馬的弟子那邊似乎有人惋惜地歎了幾聲。牟金川也猛地將大劍一提,鏘的一聲靠迴到背後的劍格上,冷冷地看了李無相一眼,就要轉(zhuǎn)過身往山上去。
這時候李無相說:“牟劍主別急,我剛才隻是問問而已,事情還沒說完呢。”
他身邊的幾個人一愣,牟金川也愣,迴身把眉頭皺了起來:“你還要說什麼?”
“說是不是誤會的事。唐師弟、孔師妹、陸師弟、劉師弟,事情過去這麼多天了,我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記得清楚了,所以我哪裏說錯了,你們可以糾正我一下。”
李無相看著牟鐵山:“也正好叫我在這裏把事情捋一捋,瞧瞧牟劍主你知道的,跟我知道一不一樣——”
“牟劍主,我打個比方,倘若有一天你們巨闕派遭難,山門空虛了,這時候有人跑到你們的道場中,想要奪了你們的鎮(zhèn)派之寶大方碑,又要對你們的掌門宗主出手,牟劍主你殺是不殺?”
不等牟金川說話,李無相去看唐七郎:“唐師弟,當(dāng)日的劍宗教主崔道成在幽九淵底下操控東皇印釋出劍宗三千年英靈對抗六部玄教,你們可都看清楚了?”
唐七郎歎了口氣:“是。當(dāng)時崔道成崔教主也在幽九淵。”
此前那些弟子問他東皇印的事,他沒說,如今不得不提了。周圍那些人聽著他們見到了劍宗教主,又聽見“三千年的英靈”,一時間變得鴉雀無聲,唯恐再把什麼字句漏掉了。
而這時候,頂上山門之下的石臺上的那些人也慢慢聚攏到了最上一級的臺階上,如果再仔仔細(xì)細(xì)地往周圍黑影重重的山林中看,則會發(fā)現(xiàn)似乎有些暗淡的流光也從大劫山上方飛遁下來了,然後悄無聲息地隱入了黑暗之中。
李無相點點頭:“好,接下來,是出了什麼事?”
唐七郎看了看牟金川,又往周圍的林野中掃了一眼,苦著臉歎了口氣:“宗主,這話非要我說嗎?你不是說叫咱們幾個查缺補漏的嗎?我是個晚輩,這種場麵我……”
“哦,這一段我記不清了。”
唐七郎隻能又歎口氣:“好吧,當(dāng)時是……唉,崔教主在用一身修為鎮(zhèn)壓東皇印。因為東皇印開了幽冥死門,為了不叫死氣再衝出來,崔教主祭了一身的修為,想要把東皇印給再鎮(zhèn)上……”
“這時候牟師兄昏了頭,說可以趁機把崔教主也帶上大劫山,他必然知道許多跟東皇印相關(guān)的事情——”
原本一群人還是鴉雀無聲,到時候幾乎是齊齊倒吸一口涼氣,仿佛是叫這避風(fēng)的石臺上又猛地起了一陣夜風(fēng)。
李無相轉(zhuǎn)臉去看牟金川,見他臉上也怔了怔,似乎向他告狀的人沒提到過這一點。
“然後呢?唐師弟,下麵的我也記不清了。”
唐七郎抬起手猛地在頭發(fā)裏抓了抓,“哎呀”一聲,索性抬起臉看牟金川:“牟劍主,你也知道這種時候我一個晚輩沒法子的,那我就得罪了——同行的幾位師兄弟作證,當(dāng)時我們都勸牟師兄別那麼幹,那畢竟是劍宗教主,咱們也是同出一脈的!”
“但是當(dāng)時牟師兄說,他來的時候,山上有師長已經(jīng)告訴過他,在幽九淵真遇著劍俠,為免我們來探東皇印這件事泄露了……就殺了!還說山上有師長叮囑他,反正這迴的大劫盟會就是為了叫三十六宗不再受氣,所以劍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李無相看著牟金川:“所以牟劍主,那話是牟鐵山瞎扯的,還是你們巨闕派的什麼人說的?做師父的,弟子受此蠱惑你卻不知情,你這師父,做得可不怎麼樣。”
牟金川發(fā)了一會兒怔,才冷下臉,一字一字地說:“這話,我巨闕派,從沒人說過。”
“哦,那你可迴去可就得要好好查一查了。不過牟劍主你應(yīng)該覺得高興才對,為什麼呢?因為六部玄教從前殺一個劍宗弟子,我們就要拿他們幾條人命來抵。要是當(dāng)天牟鐵山真做了蠢事,隻怕現(xiàn)在我就不是站在這裏跟你們巨闕派說話了。”
“——所以唐師弟,你再說說,我如今為什麼不打算向巨闕派尋仇了?”
到了這時候,唐七郎覺得自己終於明白李無相想要他說的是什麼了。
反正今天已經(jīng)做到這個地步,他就出了口氣,看著是要豁出去了——
“當(dāng)時崔教主要把死門關(guān)上,但沒關(guān)上,卻引來了幽冥使者和陰陽判官。”
剛才倒吸涼氣的一群人,一口氣涼氣剛吐出去,此時卻又吸了迴來,隻覺得周圍一陣陰風(fēng)四起,仿佛夜色都因為“幽冥使者”和“陰陽判官”這兩個詞兒變得猙獰起來了。
“牟師兄就是在這時候要對崔教主出手的,因為當(dāng)時他還在同他們鬥……我們數(shù)不清有多少幽冥使者,但陰陽判官並不止一個的。”
“崔教主此前祭了修為,也沒把東皇印鎮(zhèn)壓住,到時候再對上它們是更不成了。這時候……李宗主才出手去救崔教主的。也是在這時候,牟師兄把崔教主的殘魂給收到了大方碑裏。”
“然後李宗主出手把東皇印鎮(zhèn)壓下來了。”唐七郎又重複了一遍,“李宗主把東皇印鎮(zhèn)壓下來之後,又把幽冥死門也給鎮(zhèn)上了。”
“把幽冥死門給鎮(zhèn)上之後,才叫牟師兄把崔教主放出來。牟師兄不肯,李宗主說他犯了劍宗忌諱,又說自己不用飛劍,隻用丹力,要是牟師兄能在三招之內(nèi)碰到他,就放他走——”
他歎了口氣:“牟劍主,我們也不知道牟師兄當(dāng)時是怎麼了,我們甚至都覺得牟師兄是想要把我們拉下水一起害死!李宗主真讓了他三招也沒用飛劍,然後就……唉,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
他不再說話了,於是也沒什麼別的人說話了。這山上一時間變得極靜,但肯定沒任何一個人的腦子是安靜的。
因為差不多都在想這麼兩件事意味著什麼——
“李宗主出手把東皇印鎮(zhèn)壓下來了”,以及,“又把幽冥死門也給鎮(zhèn)上了”。
李無相仔細(xì)觀瞧他們的神情。包括牟金川的,也包括此時隱藏在周圍山林中的那些人——他們的修為應(yīng)該極高,即便他將小劫劍經(jīng)的丹力催發(fā)到極致、再合著自己無比敏銳的知覺,也幾乎無法覺察他們在哪裏,以及他們的唿吸和心跳和情緒變化。
這些人,應(yīng)該就是大劫山上的“師長”當(dāng)中的一部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