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該是出於風水方麵的考量,這院子建得並非直迎著道路,而是路在延伸到院前的時候拐了個彎、貼到大門前,以免去衝煞。
在這門前道路的另外一邊,原本應該是種了些花木之類,後來荒廢了,如今就隻剩下些矮樹和亂草,又該是在之前被修葺的時候鋸過一茬,因而如今也隻剩下些矮墩墩的樁子和上麵探頭探腦的細枝子,仿佛一道天然的小木籬。
兩人所看見的箱子就擺在道路的另外一側、正門前。而兩匹漂亮的黃驃馬則被栓在路邊的矮樁子上。那馬垂頭站著,樹枝和葉子就探在它們嘴邊,它們也不嚼,好像既嫌棄這地方,又嫌棄這葉子。
李無相在門前站下,仔細看了看。
路麵上有條條的細痕,該是大掃把掃出來的。院門敞開著,看不見門板,但能看見三條青石臺階——階上也被掃得光亮,但角落縫隙裏還能瞧見積灰,可見做這些的人時間很急,來不及做好細節(jié)。
從跟唐七郎他們分手,到走到這邊,一共就隻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做這些的好心人能湊齊六口箱子的東西、兩匹馬送過來,的確已算得上是神速了。
趙玉看著那馬和邊角包銅的紅木箱子,忍不住睜大眼睛:“師父,還真有人幫我們收拾啊?是誰啊?”
李無相笑笑:“肯定不至於做好事不留名。看看箱子裏有什麼可能就知道了。”
箱子沒上鎖,趙玉立即去打開了。這麼一看,禮物竟然送得比李無相想得要薄一點,不過卻是很實用的。
是羅帳、被褥、鉤環(huán)、窗紗、撣子之類,還有碗筷、茶具、酒器、燭火等等。最後兩口箱子裏都是吃的,有耐儲存的油鹽醬醋米麵,還有些現(xiàn)成的幹果蜜餞點心。
李無相本以為送東西來的人會在這裏麵留些什麼,叫自己知道是哪一方,但這箱子裏竟然既無字句也無拜帖,仿佛真要做好事不留名。
他就踏進院子裏往四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這院子果真簡陋,比沉香館的格局還不如,似乎隻有一間主屋和一間東廂房,但是看牆頭,後麵還有個小院。
裏麵這些屋子的門和窗也都是敞開的,地麵上的石板被掃露了出來,灑了水,有微微的濕潤泥土氣,甚至還有點兒好聞。
此時趙玉已經(jīng)抱著一床被褥越過李無相往主屋裏走進去了,踏進門的時候還轉臉朝他笑了一下,仿佛因為得了新鋪蓋而感到很高興。
就在這時候,李無相才感覺到不對勁。
主屋裏有唿吸聲,幾乎不加掩飾的唿吸聲,粗重、急促,預示著那人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似乎深藏怨氣與怒氣,並在聽到自己和趙玉走進院中時忽然迸發(fā)了出來。
李無相立即張口,要叫趙玉止步,但是已經(jīng)晚了——
她踏進了屋內,看見了什麼,身子微微一頓、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唿,然後歪向一旁——被褥掉落在地上,全弄髒了。
李無相此時才來得及衝入屋內,一把將趙玉拉到身後,看見了主屋正堂裏的人。
勉強算是個熟人——唐九珍。
屋子裏沒掌燈,但趙玉之所以能看得到他是因為唐九珍此時看起來不似人類,而更像是精怪。
他的雙眼此時是亮著的,像是貓或狗的眼睛在稍有微光的夜色中那樣,但看著不是綠或白色的,而是淡紅色。
他的兩腮和脖頸也是亮著的,這是因為表麵的血管——因為血流而鼓脹的血管變得微微發(fā)紅,仿佛裏麵流淌著的血液本身就在發(fā)光。
這叫他的輪廓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顯現(xiàn)出來,打眼一看,不是人,而是什麼惡鬼!
李無相把趙玉又往後推了推,問:“你沒事?”
趙玉此時才能重重地喘出一口氣:“我,我……”
“嗯,出去。”
趙玉往後走了一步,但看看李無相,又看看唐九珍,慢慢伏低身子把掉落在地的被褥團起來了,然後才抱著趕緊走出去,站在門口。
唐九珍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的,手裏握著一柄匕首,平放在自己的膝頭,盯著李無相看,胸口猛烈起伏、大口喘氣。
李無相也盯著他看了片刻,冷笑一聲:“怎麼,跑來我這裏尋仇了?”
唐九珍沒立即答話,而還是這麼恨恨地盯著他,然後才忽然站起身,握著匕首往李無相這邊走了兩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了。
“宗主!”他咬牙切齒地說,“之前的事,是我犯蠢!枉做小人行徑!我天工派,特意送上日常所需,向宗主賠禮,還有——”
他挺起胸膛唿吸著,唿吸了好幾次,才猛地抬手,將匕首架在脖頸上、盯著李無相:“……還有我這一條命!我,唐九珍!奉家?guī)煟旃づ纱笏酒魈婆嵊轮瑏硪运乐x罪!”
他說了這話,又喘息幾次才又說:“以及,奉上我天工派的寶物——寶物——”
之前說話的時候,唐九珍言語中的憤恨和怨氣溢於言表,可現(xiàn)在提到了“寶物”兩個字,仿佛因為這東西,什麼仇怨都不重要了,而隻剩下失落與不甘。
他把這個詞兒重複了兩遍,眼中的光芒也變得稍微暗淡了:“寶物……就在我這一顆頭顱之內!等我死了,請宗主自取吧!”
他話終於說完,右手將短匕一遞,尖鋒立即沒入頸中。
這時李無相抬手在門框上一扣、一彈,一片木屑射中唐七郎的手腕,他的整條胳膊一軟,匕首當啷啷地掉落在地。
唐九珍立即瞪著眼,來看李無相。
李無相麵無表情地抬了下臉:“外麵那些是你們天工派送來的?”
唐九珍極不情願地答:“是!”
“你師父還叫你來以死謝罪?”
“是!”
“他媽的你們天工派有病嗎?!”李無相忽然變臉,勃然作色。
唐九珍愣了愣:“什麼?”
“你們送來東西,算是祝賀我住了新屋。我住了新屋,結果又叫你這麼個玩意兒來躲在我家裏,還要血濺一地?這事吉利嗎?你師父是想要賀我還是想要咒我?叫我住處第一天就見血光?”
李無相抬手往門外一指:“滾出去!”
唐九珍又愣了一下。但下一刻立即抓起匕首,起身就走,隻十幾步就跨出院子,走出到門口的大路上。
就在時候才聽見李無相說:“你等等。”
唐九珍又走了一步才停住腳、出口氣,轉過身:“宗主還有什麼指教?”
李無相從院中走到門口,看著他:“我叫你走你就走啊?”
唐九珍皺眉:“不然呢?宗主覺得我該怎樣?”
“不是我覺得你該怎樣,而是——”李無相頓了頓,皺起眉、歎口氣,“我最煩跟你這種人打交道,你明白嗎?我的意思是說,我跟聰明人打交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一句話說明白的事,用不著說兩句,大家都省心。”
“可要是跟蠢貨打交道,你說了一句話,就還要再用十句來解釋這一句,還未必解釋得清,你明白嗎?”
唐九珍仍皺著眉:“我不明白宗主你的意思!”
“好,我的意思就是說,你這個金丹修為,要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抬手就得,我應該來不及攔你的。剛才我叫你滾出去,你起身就走,好像早知道我不會要你的命。”李無相忍不住笑了,“誰讓你這麼覺得的?你師父?還是誰告訴你,我連牟金川的命都饒了,所以一定不會跟你計較?”
唐九珍抿起嘴,沉默片刻:“好,我明白了。宗主你覺得我們天工派都是——”
李無相歎了口氣:“你明白個屁。我這些話是要說,你師父也許是個聰明人。知道你跟我結了仇,知道我想要和氣一點,所以趕緊叫你滾過來謝罪,覺得我會就此揭過。”
“但是我卻不確定你師父知不知道你蠢成這個樣子——我從前做過什麼,你聽說過沒有?你聽說過,跑來我的宅院裏,先藏在屋子裏嚇我一跳,然後滿臉不忿地跟我裝模作樣,還覺得這事我還會就這麼算了?”
唐九珍咬了咬牙,握了握匕首,歎了口氣:“好,李宗主,你說不願意新宅見血光,好啊。那我也在盟會之後,同你——”
“你現(xiàn)在是在我宅子外麵了。”李無相打斷他,“而且,約鬥,你也配?”
唐九珍瞪起眼——但再就沒合上。
一點金芒在夜色中乍現(xiàn)又消失不見,唐九珍在原地稍稍一晃,整個人緊繃著,直挺挺地摔在路上,激起一大片的煙塵。
趙玉在院子裏瞧見這情景愣住了,隔了好一會兒才抱著被子慢慢走到門口,盯著唐九珍看了好一會兒,又看李無相:“師父……他……”
“沒你的事,該幹嘛幹嘛去。”李無相冷著臉走下臺階,在路麵上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四下裏看看。
“來收屍了!”他厲喝一聲,“想要以死謝罪是吧?成全你們了!下次要叫人跟我打交道,找個腦子夠用的!”
隨後他走迴到院中,從屋子裏拉了一把凳子,在中庭坐著,看著趙玉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螞蟻搬家似的,來來迴迴把六口箱子裏的東西全搬迴屋子裏了,好幾次走到他身邊的時候還總要小聲問再確定一下:“師父,咱們把他們的人殺了,還要這些東西,這樣好嗎?”
李無相就隻說:“盛情難卻,有什麼不好?”
等東西全搬完了,李無相就叫趙玉把院門關上,繼續(xù)仔細收拾院內的東西。
這院子的四麵牆挺高,門再一關,趙玉似乎一下子安心了。先在主屋的東邊房間幫李無相把被褥擺設之類的鋪好,又去西屋把自己的也鋪好了。
東邊的廂房從前應該就充作廚房了,裏麵有個灶臺,上麵新放了一口鐵鍋。趙玉就把廚房又仔仔細細打掃一通,叮叮當當?shù)陌彦佂肫芭柚惖娜珰w置好。
李無相一邊聽著她弄出來的聲音,一邊聽院外的聲音。
是來了人,就在大門之外。他聽到了沙沙聲,似乎是屍體被拖動了,隨後聲音消失,應該是被抬起來或者抱起來了。
接著又是輕微的沙沙聲,聽著像是有人在把被鮮血浸濕的泥土給掃走。再過上約一刻鍾的功夫,還聽到了陣陣的水聲,仿佛在洗什麼東西。
他本以為這樣就算結束了,但又稍隔一會兒,聽到了三下很輕微的叩門聲,小心翼翼,像是害怕驚擾到院中熟睡的什麼人。
趙玉本來挽起袖子、用一塊帕子包裹了頭發(fā),一手擎著被罩在琉璃燈罩裏的蠟燭,一手拿著掃帚在掃廚房門口的灰,此時聽到了這聲音,一下子頓住了,彎著腰、睜大眼睛看李無相。
李無相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大門前,猛地拉開了。
屍體已經(jīng)不見了,染血的泥土的確被收拾得幹幹淨淨,那兩匹馬原本隻有絡頭和韁繩,這時候鞍韉也都裝上了。
門前的石階上還放著一樣東西。
是用折了好幾層的布墊著的,那布看起來應該是從唐九珍的衣服上裁下來的。
那東西隻有小指肚大小,的外形看起來就像是什麼植物的根莖,根須胡亂地長著,分出許多的細小的、柔軟的枝叉。
但不是像根莖一樣白生生的顏色,而是血紅的,看起來甚至有些晶瑩剔透,仿佛是尚未凝固的血液聚集而成。其中似乎還有些東西在慢慢流淌,說不好是水,還是什麼活物。
唐九珍在屋子裏時說,他腦袋裏有件寶貝,叫李無相自取,看來說的就是這件寶貝。
李無相俯下身,把這東西連著底下墊著的布都撿了起來,然後走迴到院中,抬腳把門踢上了。
趙玉這時候看著才鬆了口氣,忙托著琉璃燭火燈走過來,幫李無相照亮:“師父,這個是什麼?”
“可能是他們天工派的寶貝。唐七郎之前跟我說的,有洗髓伐脈的效果、能叫你變得天賦異稟的寶貝。”李無相邊說邊抬手碰了碰這東西——觸感竟然與看起來截然不同!
它不是軟的,而是硬的,韌的,仿佛是用金鐵製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