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迴來了,咳咳……”
當暮色像融化的鉛液漫過天際時,騎著從商隊高價買來的劣馬,在歸途顛簸了月餘的史蒂文終於望見了伯恩斯祖宅的輪廓。
鐵門上的家徽早已鏽蝕得看不出曾經輝煌的模樣,隻剩下幾根扭曲的鐵條倔強地支棱著伯恩斯的尊嚴。
“嘖,見鬼的尊嚴。”
當他來到莊園前時,並沒有人來迎接他,同時也沒有人發現他。
如今的伯恩斯家族已經沒有餘力再雇傭護衛看守大門——反正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偷走了。
史蒂文從馬背上翻下,伸手想推門,發現指縫裏竟然還嵌著從迷霧山脈裏帶出的青苔。
他愣了一下,然後抬手摸向了領口,摸了摸那位大人賜予的令牌才安下心來。
“多虧了那位大人,我才能夠僥幸迴到這裏。”
推開門,他牽著馬走進莊園,那尊冒險者先祖的雕像被藤蔓纏得隻剩半張臉,月光恰好落在石刻的獨眼上,恍惚間竟像是在注視著他。
但史蒂文不會被這個景象嚇到。
先祖已經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不然的話,隻要他真的還活著,哪怕通過特殊手段轉換成了傳奇亡靈,那家族都不會落魄成這個鬼樣子。
穿過兩側種植著作物的走廊——這些低賤的東西原本不會出現在這裏。
那些作物本來是那些附屬於他們家族的佃農每年上供的,他們隻負責收取就夠了。
但現在嘛……哈哈。
人總是要找方法活下來的。
貴族又怎麼樣?
貴族也是要吃飯的。
家族繁盛的貴族有他們的活法,他們自詡高貴,自稱貴血,肆意淩駕在他人之上。
而落魄貴族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
努力的活著,然後倔強地昂著頭,宣稱自己還沒有與其他人淪為一路。
至於這到底有沒有用,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在將劣馬拴到了早就已經荒廢了馬廄之後,他迴到了莊園的正門。
嘎吱——
輕輕推開大門,史蒂文終於看到了些許光亮,昏暗的燭火給他帶來了一絲溫暖。
“我迴來了。”
史蒂文對著空蕩蕩的破敗門廳嘟囔,迴聲驚醒了梁柱間的蛛網。
褪成褐色的掛毯在穿堂風裏晃蕩,某位祖先舉著劍刃的英姿裂成了三截。
他仍然記得在幾十年前,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這裏雖然並不豪華,但也並非是如今這般落魄的境界。
直到後麵自己父親的幾次荒唐操作,才讓本就中落的家道徹底崩盤,賣去了大部分的物品,隻留下了個祖宅……以及一個伯恩斯的貴族名頭。
“冒險者家族……嗬嗬。”
史蒂文低下頭看向地麵,他頹廢的影子投在幹裂的地板上,像條被抽了骨頭的蛇。
頹廢。
雖然在路上的時候沒有感受,一心隻想著迴家,感受不到疲乏。
但是當踏入家門的那一步起,他就感覺之前堆積的疲倦像是潮水一樣湧入他的身心。
累了。
但他終於迴到了自己的港灣……但他還不能休息。
史蒂文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做完!
現在剩下的任務中,最重要的便是把女兒帶走。
史蒂文相信,雖然他們父女的關係並不算好,多年之間聚少離多,沒什麼感情。
但隻要和她講清楚自己的所見所聞,她一定會同意跟自己去的那個夢幻一樣的淨土之中。
因為那裏是他一直所追尋的,能夠讓女兒不必逃離他人視線,也可以安穩生活的真正淨土!
“少……少爺?”
突兀出現的蒼老聲音讓史蒂文差點撞翻一旁青銅燭臺。
“誰!?”
嘎吱、嘎吱……
伴隨著地板的呻吟,旋轉樓梯的陰影裏浮出一張樹皮般的斑駁老臉。
亡靈!!?
史蒂文明顯被嚇了一大跳,激動得剛要拔劍,卻意識到眼前的“怪物”有些眼熟。
不是亡靈,是活人。
而且是老熟人。
老管家拉恩的駝背比他走之前更佝僂了,手裏拎著一盞提燈。
老管家在看清楚史蒂文的麵容之後,明顯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快走了兩步道:“少爺,真的是你!你終於迴來了,我還以為你……”
一個“冒險家”如果長期未歸的話,會有怎樣的結局?
這其實並不難推斷,無非就是幾點。
要麼是被困在某地,要麼就是死在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了……
而前者與後者,其實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死去的冒險家一文不值。
“是你啊,我迴來了你不要嚇我。”
史蒂文歎了口氣,沒好氣地說道:“要是我在路上都沒有出事,結果被你嚇死的話,那我這個冒險家的冒險經曆也太丟人了。”
老人也是笑了起來,搖頭道:“嗬嗬,少爺說笑了,伯恩斯家的血脈從來就沒有過孬種,冒險者中更沒有過膽小鬼。”
而且在搖頭之中,老人的餘光忽然看到了史蒂文的手臂。
“這,這是!?”
老管家睜大了眼睛,看清了史蒂夫身上的各處傷勢,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他像是安慰自己一樣的嘟囔道:“沒關係,沒關係,迴來就好,能活著迴來就已經很好了。”
作為看著史蒂文長大的老人,他其實在心中已經將他當做了自己的兒子。
老管家當然不想史蒂文受傷,但既然自家的少爺選擇了“振興家族”這樣最艱難的道路,那他也沒辦法去阻攔。
史蒂文被拉恩的態度所感染,也是感慨的長長歎了一口氣,唏噓道:“是啊,能活著就好。”
活著,就足夠了。
主仆兩人在門口唏噓了一陣子之後,史蒂文想起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女兒呢?
他環顧了四周,沒有找到在角落裏偷偷窺視自己的目光,感到奇怪地問道:“特蕾莎呢?她為什麼不出來見我?”
自己雖然迴來的晚了一些,但現在明顯還不到睡覺的時間。
她人呢?
鬧脾氣了?
不願意見他這個不靠譜的老父親?
“……特蕾莎?”
而在史蒂文思索之時,一旁的老人明顯猶豫了一下,在腦海裏努力思索了一下這個名字。
思索了半分鍾,他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確定的問道:“你難道是說……那個村姑嗎?”
“村姑?”
史蒂文聽到這個稱唿眉頭一皺,聲音低沉下來,有些不愉快的說道:“你們就是這樣稱唿她的嗎?她雖然確實沒有什麼學識,也不懂貴族的禮儀。”
“但是你們看在我的份上,難道不應該對她報以尊重嗎?”
村姑?
豈有此理!
而麵對史蒂文這位當代家主的憤怒,老管家更加迷茫了。
“尊重?你們的關係?這……啊?”
老管家瞪大的眼睛倒吸了一口涼氣,咬了咬嘴唇,試探性地問道:“你們兩人之間的關係,難道說……其實很親密嗎?”
史蒂芬以為對方是對特雷莎做出了什麼失禮的事情,此刻更不愉快了,怒哼了一聲:“廢話!我都把她送來了,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可是……”
老管家沉默了好一陣子,終於是憋不住了,大聲爭論起來:“可是,她已經六十多歲了啊!少爺,你糊塗啊!”
老人不解的發問在安靜的大廳中迴響。
史蒂文:?
什麼東西?
你在說什麼六十歲啊?
我怎麼聽不懂?
老管家見家主有裝傻的“意圖”,為了家族的未來,他也豁出去了。
老人幹脆撕破了臉,震聲道:“少爺,我不同意這樁婚事!”
“特蕾莎她雖然不久前剛死了第四任丈夫,但我覺得她還是不太適合您,不……是非常不適合!”
史蒂文:??
“嗯!?你說什麼?”
什麼婚事!?
你們還給特蕾莎安排婚約了?
你們這是做了什麼事啊!?
老人見史蒂文這麼迷惑的樣子,氣勢一滯,明顯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鼓足勇氣繼續爭辯道:
“少爺!你不要裝了!”
“既然你都說了,那也不必再繼續偽裝下去了!”
“我覺得,我們伯恩斯家族雖然落魄,你也不至於去找一個這樣的女人……”
說到最後,他握緊了拳頭,眼眶泛淚,動情地說道:“我不能愧對老家主對我的恩情!”
“隻要我還活著!你就絕對不能做出這種侮辱家族的事情!!!”
史蒂文:???
神特麼寡婦!
神特麼我要娶她!
“你想到哪裏去了!!?”
史蒂文痛苦的揉了揉太陽穴,無奈的低吼:“閉嘴,我說的不是你想的那個人!”
他終於意識到兩人的對話之間出現了什麼問題。
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
他想的是自己辜負了的女兒特雷莎,而老管家想的明顯是某個與“特雷莎”重名的佃農村姑。
還剩一個六十多歲,死過四任丈夫的寡婦……
他現在嚴重懷疑自己在老管家心中的形象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在他的眼中,我難道會看上那樣的女人嗎!?
老管家明顯被史蒂文的氣勢所鎮住,他雖然老,但還沒有糊塗,也察覺到了不對,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您說的是?”
史蒂文長歎了一口氣,無奈道:“我是說,我的女兒,特蕾莎她人在哪裏!!?”
“女兒?您的女兒?”
老人又一次恍惚了一下,將這個意料之外的驚人消息消化了好一陣子,驚奇地問道:“您原來有一位私生女嗎!?”
“太好了!”
老人激動地攥緊了拳頭,欣喜道:“這真的是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太好了……”
因為激動,他的聲音中多了些哽咽。
“我,我一直以為您這一輩子不打算娶妻,伯恩斯家族血脈就要就此斷絕,沒想到您居然自己……這真的是太好了!”
史蒂文的婚事一直是他所擔心的,可以說是心頭最大的壓力。
這位家主一心想著複興家族,但是卻拒絕娶妻和入贅其他貴族,並沒有留下自己的血脈。
而現在聽史蒂文的意思,他竟然偷偷在外麵留下了血脈,而且年齡還不小的樣子!
太好了!
史蒂文這時候冷靜了一些,意識到了情況不對。
他眉頭緊皺,抬手按住了老管家的肩膀沉聲道:“你是說……特蕾莎她並沒有來到這裏?”
特蕾莎怎麼會沒來?
“沒有,如果特蕾莎小姐來過的話,我一定會有印象的,我不可能忘記。”
老人搖搖頭,然後希冀地問道:“小姐她多大了?母親是誰?哦!少爺您別誤會,我沒有想要批評您的意思……”
老管家還在追問,但史蒂文已經聽不見了,他將全部的心神都沉了下去。
不對不對不對。
特蕾莎應該早就到了才對!
就算她不主動去,商隊到時間也該去找她了才對。
自己已經給那支商隊交了足夠的定金和費用,對方不可能違約才對。
這到底是商隊出了問題,遇到了危險?
還是特蕾莎她拒絕聽從自己的安排?
這……
越是想著,史蒂文的心中就越是不安。
她不會出事了吧?
特蕾莎!
不,不行。
心中的不安讓史蒂文根本無法平靜,他顧不得解釋太多,直接轉身向著門外走去。
“少爺!?”
而他的倉皇舉動也讓老管家心中一緊,跟著走了出去,大聲唿喊:“少爺,你這是要去哪裏?天這麼黑了,有什麼事情等明天再說啊!”
但史蒂文現在根本沒辦法停下腳步。
讓他安靜的等待一夜?
他恐怕根本沒辦法睡著。
“我要去看一下。”
史蒂文將還在吃著馬草的劣馬牽出,直接翻身上馬,兩腿一架就要向外離去。
“少爺,你到底要去哪裏啊!?”
身後,老人的唿喚越來越遠,史蒂文沒有迴頭,直接大喊了一句。
“我去接她!”
說完,他也不再解釋,將馬鞭狠狠一甩,向著那個偏遠的村落趕去。
“特蕾莎,我的女兒,你可千萬不要出事啊!”
他咬緊牙關,向著諸神祈求著。
“不論如何,你可一定要活著啊!”
“喂,還活著嗎?”
特蕾莎眼皮微微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左眼,看清了周圍的環境。
她竟然是趴在了奎因娜的背上,被她不知道背了多久。
“奎因娜……小姐?我這是怎麼了?”
她想要起身,但是感覺渾身上下傳來一陣劇痛。
“嘶!”
後腦像是被巨石砸過,鈍痛在右半邊臉遊走,尤其是右眼,仿佛浸泡在滾燙的熱水中,讓她忍不住咬緊了牙關。
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努力迴想昏過去之前的細節,意識最後停留在了影蝠向她衝過來的瞬間。
“別亂動,我可不一定能夠背穩你。”
奎因娜的輕語讓特蕾莎迴過神來,也看清了周圍的環境。
她們仍然在陰暗地域的地窟之中,也依舊在奴隸商隊的隊伍裏。
隻不過,經曆了之前的那一場動亂,隊伍的人數少去了一半左右,包括護衛們。
剩下的人中,無論是護衛還是奴隸,身上大多都殘留著傷痕。
而最唯一沒有變化的,則是那個神秘的商隊主人所乘坐的馬車,完好無損,沒有任何的變化。
他們的命運也沒有任何的改變。
而那些試圖改變自己命運,試圖逃跑的奴隸們……已經提前一步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特蕾莎沉默了一會兒,想要從奎娜的背上下來,但是卻被她用手托住了。
奎因娜的聲音溫和,虛弱中透露著一股茁壯的生命力:“不急著下來,你還需要再休息一陣子。”
特蕾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拒絕她的好意,繼續趴在那幹癟但卻格外溫暖的後背上。
片刻後,她沙啞著聲音問道:“奎因娜小姐……我昏過去之後,已經過去多久了?”
特蕾莎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時間,但右眼眼罩上的血跡已經幹涸,估計過去了好一陣子。
“兩天吧?反正你昏迷之後戰鬥很快就結束了,那個法師出手了,那些影蝠一瞬間都死光了。”
奎因娜想了想,撇嘴道:“嘖,是兩天嘛?感覺應該差不多……該死的,這裏沒有太陽,我也不太能夠分辨的清時間。”
對於他們這些生活在日光下的生物來說,時間的概念在地底已經開始變得紊亂。
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
恐怕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特蕾莎抿起嘴唇,抬頭望著頭頂的巖壁,聲音有些顫抖:“我們……還有希望嗎?”
聽著特蕾莎的抽泣的低語,奎因娜明顯愣了一下,然後笑著搖了搖頭:“嘛,現在你還活著,就不要擔心這些了。”
“你現在還能唿吸,心髒還能跳動,還能夠感受到痛苦,甚至還能想著這些事情,就已經足夠了。”
她的安慰不算是溫柔,也不算是有趣,但卻意外地讓特蕾莎感到了一絲平靜。
“……嗯。”
少女嗯了一聲,輕輕點了點頭。
奎因娜笑了笑,輕聲道:“嗬嗬,我們估計再過一段時間就已經快要到達目的地了。”
目的地,一個美好的詞。
對於歸途的人來說,“目的地”意味著家,意味著可以迴到自己的歸宿。
但對於他們這些被販賣的奴隸呢?“目的地”最終意味著什麼呢?
是死亡。
他們這群可憐的家夥會悲慘的迎來死亡。
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命運吧。
如今剩下的這些奴隸大多也接受了這個命運,情緒低落,不再試圖反抗。
掙紮過,但是卻沒辦法改變什麼。
而就在特蕾莎以為奎因娜也和其他人一樣的時候,她忽然輕輕捏了捏她的腿。
“嗯?”
接著,特蕾莎聽到了一聲細微的聲音傳入耳朵。
(“不要擔心,你不會死的,我之後會帶你去一個地方。”)
特蕾莎:!!?
她聽清楚了,那是奎因娜的聲音。
而最關鍵的,在這一刻,奎因娜所講的話語與之前的頹喪完全不同!
她說:
(“放心吧,我是不會讓你死的。”)
(“特蕾莎,你可以完全相信我,因為姐姐我啊……”)
(“可是騎士呢!”)
特蕾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