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他受傷的空當,陸旋立刻從他軟下的右手手臂掙脫。
薑行腳蹬林間樹木,一路從遠處奔躍而來,此時,正好從樹上降落而下。
他行至江遠風身前,粗暴地將插入他右肩的這柄長劍拔了出來。
“也真虧你想得出來,這時候了還在想著殺人,黔驢技窮了嗎?”
他顧自擦拭著帶血的劍刃,嘴角的嘲諷鄙夷毫不掩飾,江遠風卻在這一瞬定定的看著他,一時間忘了迴嘴。
陸旋說的,竟然是真的!
如此濃鬱的紫氣,難道方才在紫微臺上看到的天象,那顆曜目的帝星,不是太子,竟然是薑行?!
可是,可之前,為何他一直沒在他身上瞧見過?!
陸旋知道他此時的驚訝是因為什麼,是以隻笑了笑,“薑大人這下可看清了?王爺身上的紫氣,可比你一手打造出來的假皇帝身上的濃厚?”
此話一出,江遠風堪堪從薑行身上那濃鬱紫氣中迴神,又登時看向了她,“果然,你果然動了季相禮的身體!”
“為何不能動?他一個作惡多端的活死人,那日王爺和大哥上朝最主要的目的,本來就是要來他的那具軀殼!
砰!
腦中似有一道爆竹炸開。
先前許多沒想明白的關竅,似乎都在這一刻全都明晰起來。
他最後的那個想法才是正確的!
但終究,明白得晚了一步。
“所以,你,你們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就是為了探查那背後的一切?”
薑行神情鄙夷:“沒想到薑大人也有後知後覺的時候,難道是老了嗎?”
江遠風因為胳膊上的重傷,引得整個人看起來失了幾分血氣。他愣怔地看向陸旋,喃喃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得知這背後真相的?為何會想到要季相禮的軀體?”
陸旋莞爾一笑,“這麼算起來,那可太早了。若是最近一次的話,便是在您薑宅附近,那個婦人帶著孩子的小院中,那井底的密道裏,聽到的你和牛三兒的談話吧!
牛三兒……
他們竟連牛三兒的事情都知道了?!
竟還去了那密道?。
薑行看他驚訝發(fā)愣,搖頭歎息:“所以薑大人,還不準備將你犯下的一切都坦白嗎?”
“帶著秘密進地府,怕是閻王見了你的過往,都得打入十八層地獄。”
他無視薑行的話,此刻卻抬頭看向了自身周圍的這道靈識囚籠,腦子裏飛快地盤算著,如何才能挽救如今的局麵。
這道囚靈陣,他沒有辦法打開。
但他卻還有一個辦法,沒準可以試試讓這囚靈陣挪動位置。
那便是用他的換壽符為質(zhì),使出他的畢生玄力功法,衝破這山中障礙。
那便還有機會贏得最後一次勝利。
但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他慌了,自己的心,已經(jīng)不靜了。
不靜心,是沒有辦法想出最天衣無縫的計劃的……
他兀自思索著,而麵前的年輕女子卻好似知曉他在想什麼似的,從懷裏掏出什麼遞給了身邊的俊美男子。
薑行拿著手中物件在他眼前晃了晃,麵前銀白月光幾閃,他定睛一看,彎彎的上弦月從麵前閃過,他麵前的妝鏡中,竟是一張頭發(fā)花白,溝壑遍布的老臉毫無預兆地闖入了視線。
“砰”的一聲。
是心跳驟停一瞬。
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心裏悄然碎裂。
他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中,霎時砸出了個大窟窿。
他不可置信地抓過那柄鏡子,先是胡亂一氣地抓著自己那張陌生又蒼老的臉,隨後又狂亂地撩開衣袍,看清自己雞皮鶴發(fā)下,幹枯手背上,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老人斑。
竟然……他竟然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不!為何這麼快!”
“為何老得這麼快?!”
一瞬間,他駭然抬頭,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驚懼與崩潰。
聽清他似是震駭?shù)牡秃,陸旋挑了挑眉,“不然呢?薑大人,從你用換壽符的時候開始,想必就應該知道自己的下場了吧?”
“現(xiàn)在是你花甲耄耋時的模樣,若你再用一次,也許不用我出手,你自己便已不存在了。也挺好,省事!”
陸旋顧自點頭,窈窕清姿在月色下自如站定,恬靜動人。
江遠風先前那些冷靜、陰暗、蟄伏猶如一張麵具,一瞬間碎裂在這張驚懼的臉龐之上,蕩然無存。
他站立不穩(wěn),猛地踉蹌後退了幾步,嘴巴驚駭?shù)糜行┖喜簧,眼神空洞而呆滯?br />
竟然,他竟然果真,無路可走了嗎……
他本以為自己還有大把的時間,隻要他願意,還能製造出機會的……
到底是命運,還是……他輸了?
他覺得自己喉嚨突然有些痛,像是剎那間被人扼住了咽喉。
他抬頭望向天空,先前還能隱約看見的星辰如今卻更隱晦了,淩晨的重重濃霧將其藏在其間,隻剩下零星幾點半明半暗的隱輝。
是天意嗎?
生了一層白翳的眼睛裏忽地升騰起了水汽,一瞬間,極度潰敗的感覺自腳底升起,如這子夜寒霧一般,緊緊將他籠罩湮沒。
他忽然想起了八歲時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上弦月,也是這樣的潰敗,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時,他還住在保定府的定王別莊。
那個被安排來伺候他的下人,拿著定王府撥給他的銀子,享受著他帶給他們的榮華富貴,卻隻讓他吃他們剩下的飯菜,讓他和豬狗搶食。
在那間莊子裏,他穿的是下人兒子穿壞不要的破舊衣裳。而屬於他的那些體麵華服,卻在另一個同齡孩子的身上。
那個孩子,是他下人的兒子。
在那天,莊子上來了一對陌生的父女,他們還帶了七八個氣派的弟子。
那個小姑娘長得真好看,走路,說話,什麼都好。
然而當他看見那個穿櫻色百褶撒花蟬翼紗裙的小姑娘幫他出頭,替他搶迴來他最為珍視、卻被下人兒子奪走的一支狼毫,他突然對忍了多日的貧賤生活生出了怨氣。
是啊,一個小姑娘都敢反抗,而他一介男子,竟是甘願那般窩囊下去嗎?
也是這般絕望的時刻,他憤然找上那對夫妻,告訴他們他的不滿,對他們嘶吼讓他們把他的東西還迴來。
不想,那個男人卻因此大動肝火,將他狠狠打了一頓。
那時他年幼,隻記得自己和那個男人之間力量懸殊,他被打了滿身傷痕。
那個夜晚,他躺在柴垛上,暗自發(fā)誓一定要成為世間最有能力之人,要將所有看不起他、不屑於他的人統(tǒng)統(tǒng)踩在腳下。
他逼自己的第一課,就是讓自己把那個下人給殺了。
他在他的飯菜裏下了毒。
別無辦法,他那時候就想通了。
隻有讓對方死,才是一段博弈裏絕對的王者。
要變強,就不可留下任何隱患,也不能給自己任何退路。
所以這些年來,他習慣了操縱他人,習慣了做幕後的那隻手。
經(jīng)年累月,似乎他的目的達成了。
他的確成了最有能力之人,連皇帝也不得不聽他的話。
甚至是他一步步教那個蠢貨如何做一個皇帝。
然而那熟悉的自信和掌控一切,在今日又迴到了原點。幾十年的努力,瞬間化作泡影。
他不但無法讓對方死,甚至再踏一步,還有可能自己出手讓自己死!
這人,還是那個姑娘的女兒……
他抬頭看向蒼穹。
行至絕路,來這世間一遭,行這天地之間,他還剩下什麼?
絕對的權利嗎?傾手可覆的江山嗎?
還是一直以來,他躲在背後,暗中戲謔眾生爭權奪利?
看他們你追我趕,永遠跳不出他棋盤的隱秘爽快?
他是挑弄朝堂風雲(yún)的那隻手,也是山間清靄中,曾立誓要救濟渡化蒼生的那個虔誠又稚嫩的神機門門徒。
但似乎現(xiàn)在,兩樣都不甚像了。
他早已習慣偽裝,早已習慣看起來沒有欲念。
哪怕那滿院的姬妾,也不過是用來聊以慰藉的玩物。
隻是這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裏,竟是這樣空。
好像來這世間一趟,從來沒得到過任何一點溫存,也從沒在旁人心裏,留下任何一絲念想。
所以……還要逃生嗎?
即便生存下來,又能如何呢?
是以,他整個人隨著他那隻受傷垂墜著的手臂一起,霎時頹然地跌坐在地。
好一會兒,他才平靜地看著陸旋,訥訥道:“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