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的早上,天空開始飄雪。
往年,京都城不到臘月就開始下雪,但今年的雪,卻一直蓄勢不發(fā),直到舊年的最後一日,才像鵝毛一般潑天而落。
眼看著雪越下越大,郡主府裏的下人從欣喜到發(fā)愁:“這雪下得那麼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鏟雪怕要費些力氣了!”
大雪紛飛,是極美的景象。
但對於辛勤勞作的人而言,卻也意味著要增加不少麻煩。
隻有時景快樂得像個孩子。
她一大早起來看到飄雪,連個鬥篷都沒有披,就飛奔進了院子。
潔白的雪花飄落在她的手掌心裏,頓時變成了晶瑩透明的水,分明是冰冰的,卻又暖暖的,讓她欣喜不已。
作為一個南方人,對下雪向來是稀罕的,是向往的,是愛不釋手的。
她絮絮叨叨地問著:“這雪下那麼大,多久才能積起來?什麼時候才可以堆雪人打雪仗?”
南方偶爾也飄雪,但大多是積不起來的,薄薄一層。地麵上的雪融化太快,倒是汽車的引擎蓋上能攢一些,但也隻夠寫兩個字畫個笑臉的份量。
她一直想要堆個雪人,大大的雪人,但一直都攢不起來。
沒想到,穿越之後,倒有機會實現(xiàn)這從兒時開始就深埋心中的夙願了。
殷行笑著說道:“傍晚,大概就能積很厚一層了。”
他目光流轉,語聲溫存:“小景,我們一起堆個雪人吧!”
過了今夜,他就要走了。
離開之前,他想要為她做點什麼,哪怕隻是堆一個雪人。
能讓她高興,能多看她流露笑顏,能在他們的迴憶裏多一點美好的念想,都是好的。
時景歡快地點頭:“嗯!”
她叫人搬了兩張美人榻到廊下,與殷行一人躺了一榻,同蓋一條毯子,相互依偎在一起,然後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漫天飛雪如同柳絮一般傾瀉而下。
這可能是她與殷行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靜謐寧和的日子了。至少在三五年內,他們不會再有這樣平靜而美好的相處。
就算偶爾見麵,怕也是來去匆匆,很難再像現(xiàn)在這樣頭靠著頭,聽著彼此的心跳,聞著對方的氣息,什麼都不想,隻是這樣相依相偎。
“殷行。”
“圓圓。”
“嗯?”
“我的小名叫圓圓。殷行是我的假名,我真正的名字……現(xiàn)在不屬於我。小景,你可以叫我圓圓。”
“圓圓?”
“聽說我出生時是個小胖子,渾身都圓圓的,像個糯米團子。不過……越是長大,我就越是修長英俊,但這個小名家裏人都叫慣了,也懶得改,所以就一直叫下去了。”
時景輕輕地笑:“名字很可愛,很適合你,不用改。”
她伏在他胸口,輕輕爬了起來,伸手要去撕他的人皮麵具:“今日,我想要和真的你在一塊。可以嗎?”
殷行點頭:“嗯。如果你想看,那我自然是可以的。隻是我怕嚇著你……”
時景得到了他的同意,輕輕地將人皮麵具撕下,露出他一半驚豔絕塵,一半猙獰可怖的臉龐來。
她萬般心疼地輕撫著他被毀掉的半邊臉,柔聲問道:“是怎麼弄的?”
這半邊臉,一直以來都是殷行心底深處最重的心結。
若是換了以往,不要說要給人,便是自己,也不願意再多見一次。
可現(xiàn)在,他卻能坦然地將自己的真容暴露於白日之下,一點也不自卑,一點也不自艾了。
他淡淡一笑:“我和我哥的事,你已知道了。”
時景點點頭:“嗯。那日你非要隨我進宮赴宴,我還有些疑惑,但我見到了文昌公主的臉後,就一切都明了了。”
提到母親,殷行的眸光流轉,帶著幾分複雜。
“當年錦國國破那日,我母親知曉整座錦宮之中,除了她與我,沒有人可以活下來。
當時,她便問我,若是哥哥與我之間,隻能活一個人,我會怎麼選?
我與哥哥自小一起長大,感情很好,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他都想著我,每次我調皮做錯了事,父皇要罰我,哥哥也總是會擋在我身前。
哥哥對我而言,是無法被舍棄的存在。
所以,我選擇了讓哥哥活下去。
母親要將哥哥與我的身份對調,以此來保全哥哥的性命,貴妃知道了,斷然不肯。
我母親就對她說,我與慶帝有血緣關係,他是我的親舅父,若是我活下來,將來怕很難為家國報仇。
但哥哥可以!
貴妃萬般苦痛,才答應了此事。
我母親寧可舍棄自己的兒子,也要讓貴妃的兒子活下來,這讓貴妃也發(fā)誓要拚盡全力保全我的性命,不論用什麼方法。
當時,慶國軍隊正在攻錦宮,貴妃沒有多少時間去籌謀了。情急之下,她隻能想到將我以罪人之後的身份關入宗人府大牢一個方法。
宗人府的大牢連著錦宮,裏麵關押的都是有謀逆之嫌的宗親之後。雖留得一條性命在,但逆臣之後的臉上都會被烙上罪奴烙印。
我臉上的烙印,就是貴妃流著眼淚親手烙上去的。
當日也正是巧合。
貴妃的娘家大嫂帶著兒女們進宮來請安,而她的大哥也正好在朝上,為了配合我的身份,貴妃請她的大哥大嫂帶著孩子們與我裝成一家人,一起入了宗人府大牢……”
說到這裏,殷行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將頭埋在時景的懷中,語聲嗚咽:“孩子小,愛哭鬧,容易被套出話,女眷也不願意為了我一個外人犧牲,貴妃的大哥便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他緩了一會兒,才又抽泣著說道:“等到慶國的大軍長驅直入,他們也踏破了宗人府大牢的門。
貴妃的大哥自稱是錦國鹿郡王的僚屬,鹿郡王隻因一點小事惹了錦國皇帝不快,已被處死。
而他們這些郡王府的家臣被關押此處,已經(jīng)很多日沒有給過食物了,女人和孩子都……已經(jīng)餓死……
如今,隻剩下他與我兩個還茍延殘喘留著一口氣。
他求這些慶國的兵士饒了我一條小命,他自己卻一頭撞死在了牢房內。
他們問我死掉的這些都是家人嗎?我說是。
他們又問我如果能活著出去想做什麼?我說想報仇,殺了狗皇帝。
這些兵士看我年紀小,臉上還烙著罪奴烙印,家裏人還死絕了,多少對我還有幾分憐憫之心,請示了他們的首領之後,便就放了我。
當日,錦宮之中活著出去的,除了幾個小太監(jiān)外,恐怕便隻有我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