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油傘骨中一柄劍
沒過數(shù)日，都察院的禦史便開始集體上書，參賅宰相林若甫陰奪他人家產(chǎn)，謀害百姓性命，此事一出，朝野震驚，但由於吳伯安本身就頂著個北齊奸細(xì)的帽子，所以一般而言，輿論還是傾向於宰相這邊。
可是便在吳氏入大理寺述供的途中，卻又遇見了一場無由而至的刺殺，不知道是吳氏命大，還是宰相命太差，當(dāng)時二皇子正與靖王世子遊於街中，恰逢其時救了下來。
如此一來，事情的味道就開始有了些變化。
傳聞深宮之中，皇帝陛下曾經(jīng)問過太子與二皇子，此事究竟如何處理，太子在沉默之後說道證據(jù)不足，而且宰相大人於國有功，不可輕信人言，二皇子雖然當(dāng)街救了吳氏，也仍然與太子弟弟一般保持著一種沉默的態(tài)度。
畢竟宰相乃百官之首，無論如何處理，都將引起軒然大波。
隻是當(dāng)夜靖王從自己兒子口中聽聞此事，悖然大怒，十分難得地進(jìn)宮與皇兄一夜長談，具體談的什麼卻沒有人清楚。皇帝陛下當(dāng)夜翻揀著這十幾年來的奏章，看著戶部的銀錢，看著那些宰相大人一手辛苦做出的政績，默然無語，隻得一聲歎息。
“山東路刺史彭亭生……嗯，是十一年前中舉的，那時候我初登相位，覺著這學(xué)生很聽話�！痹紫嗔秩舾衲晁氖鄽q，麵色卻顯得有些蒼老憔悴，“但沒有想到他竟會如此聽話，你應(yīng)該清楚，我沒有讓彭亭生做這些事情，吳伯安已經(jīng)死了，若我真想拿他家人出氣。豈會如此簡單�！�
“或許彭大人暗中揣摩相爺?shù)男乃�，所以做了這件糊塗事�！绷秩舾Φ男母褂讶嗽甑牢⑽櫭�。
“噢？”林若甫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輕聲說道：“可是彭亭生不是糊塗人，如果不是相府出去的命令，他斷不會拿自己的官聲做賭注。更何況前天在京中當(dāng)街殺人，這事情又是誰做的？為什麼會查到相府來了？”
袁宏道的表情有些木然，他輕輕捋了捋頜下地長須，說道：“賀宗緯是東宮的人。不過是個小棋子，應(yīng)該沒有膽量做這件事情，背後一定有人撐腰，隻是不知道是皇後還是長公主�！�
“是雲(yún)睿。”宰相微笑道：“她在朝中的實(shí)力大部分在都察院裏，這是她在向老夫報複。”
“報複什麼？”
“報複……很多吧�！痹紫鄽U息著，“包括晨兒的事情，包括女婿的事情，包括我與她之間的事情�！�
“其實(shí)……”袁宏道欲言又止。
“說吧�！�
袁宏道微微一笑說道：“其實(shí)。還是看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不信，相爺?shù)牡匚蛔匀粫�(wěn)若泰山。”
“如此拙劣地手段，聖上一定會看的清楚。”宰相微笑道：“但問題就在於，陛下願不願意看清楚�！�
“相爺何出此言？”
“前些天死了那麼多京官。我身為文官之首，本來就要負(fù)責(zé)任。”宰相閉目分析道：“最關(guān)鍵的是，陛下不想讓我繼續(xù)當(dāng)這個宰相了。”
袁宏道很恭敬地迴答道：“相爺，其實(shí)事情猶有迴轉(zhuǎn)之機(jī)。請範(fàn)尚書說話吧，範(fàn)府與監(jiān)察院的關(guān)係密切，如果陳萍萍大人願意站在相爺這邊，那不論都察院如何折騰，陛下也會堅(jiān)決地站在你這邊。”
林若甫搖搖頭：“陛下隻是想讓我讓開一條道路罷了�！�
“讓開道路給誰？”
“給太子，或者說，是給將來的陛下。”林若甫若有所思，“範(fàn)閑的勢頭太猛。如果我還在朝中，他一手理著監(jiān)察院，一手掌著內(nèi)庫，背後還有本相為他撐腰，這種權(quán)勢，隻怕連皇子都及不上。前些日子我就對範(fàn)閑說過，木秀於林，風(fēng)必摧之……”
“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他想培養(yǎng)範(fàn)閑成為一代良臣。好生輔佐將來坐龍椅的那位皇子……既然範(fàn)閑要上位，本相自然就要下位了。”林若甫微笑道：“若本相尚在。範(fàn)閑就危險。”
袁宏道微微一驚，但眼角餘光卻發(fā)現(xiàn)相爺?shù)卮浇菕熘σ猓坪踉诔靶χ颤N事情。
窗外傳來大寶玩水的聲音，宰相的臉部表情柔和了起來，站起身走到窗邊往外望去，看著自己憨憨傻傻的那個大兒子，眉頭微微一動，輕聲說道：“明天我會讓婉兒來把大寶接去範(fàn)府。”
袁宏道等著相爺?shù)南乱痪湓挕?br />
“我會進(jìn)宮請辭，相信陛下瞧見這些年地辛苦份上，會讓老夫有個比較安穩(wěn)些的晚年。”
袁宏道準(zhǔn)備說些什麼，宰相冷冷地?fù)]手止住，迴頭靜靜地望著他。
一陣極長的沉默之後，林若甫的話語裏帶了幾絲黯然：“給彭亭生地信是你寫的�！�
書房裏頓時安靜了下來，許久之後，袁宏道才低聲應(yīng)道：“正是，就連此次京中的刺殺事件都是我安排相府侍衛(wèi)做的�！�
“為什麼？”宰相皺著眉頭，似乎很苦惱，“老夫入朝為官以來，就隻有你這一個朋友，自問平日裏對你也是極尊敬，為什麼你會隱忍這麼多年，忽然出手，而且一出手就不給老夫留半點(diǎn)退路？”
袁宏道與宰相相交半生，真可謂是一生之友，居然就是此人著手安排了這多事情，將宰相一手推入如此尷尬的局麵之中，他掌握了相府太多的秘密，今次栽贓陷害，就連林若甫一時也隻有退讓！
他看著宰相那張有些蒼老的臉，略帶一絲歉意說道：“每個人的存在，都有他地目的、意圖。老友，我在你的書房裏隱藏了這麼多年，其實(shí)為的就是今天。我應(yīng)承過某人，當(dāng)他需要你下臺的時候，我會助他一臂之力�！�
林若甫看著麵前這位老友，唇角微翹：“雲(yún)睿究竟許了你多少好處，竟能讓你賣友求榮。”
袁宏道搖頭道：“不是賣友，也不是求榮……隻是陛下需要您歸老，長公主也需要，朝廷需要您離開京都。至於求榮……”他苦笑道：“我本以為……如果你沒有察覺我所做的事情，我就會陪著你去家鄉(xiāng)，一道共度晚年�！�
林若甫微感吃驚，愈發(fā)瞧不清楚麵前這位跟隨自己多年的謀士，心裏究竟想的是什麼。
夜色籠罩地京都裏，袁宏道在書童地陪伴下，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略帶一絲悵然，迴頭看了一眼相府緊閉地大門，輕歎一聲，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上一位都察院禦史正冷漠看著他：“袁先生，什麼時候夠去大理寺作證？”
袁宏道看都沒有看那個中年人一眼，右手輕輕撫摸著頜下的長須，半晌後才淡淡說道：“不用了，宰相大人明日就會入宮請辭，陛下會終止此案的調(diào)查。”
都察院禦史一聽之下，勃然大怒痛斥道：“證據(jù)俱在，陛下一定會將奸相索拿入獄！你若不敢當(dāng)堂指證，當(dāng)心自己脫不開幹係，你跟隨奸相多年，身上哪會幹淨(jìng)？”
袁宏道冷冷看了他一眼，這位一向以儒雅著稱的謀士，此時的目光卻是冷厲無比，像兩把利刃一樣，讓那位禦史感到有些害怕。
“我隻聽從信陽方麵的命令。”袁宏道看著麵前這可憐的禦史，冷漠說道：“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安排我做事？”
禦史大驚失色，這才明白為什麼宰相大人的心腹文士居然會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反水，原來……對方竟然也是長公主的人！
清晨時分，一輛馬車趕在城門初開的時候就出了西城門，馬不停蹄地上了官道，往信陽的方向駛?cè)ァ?br />
袁宏道摁了摁傘柄裏藏著的利劍，眉頭微皺，心裏盤算著到了信陽之後，那位有些瘋癲的長公主應(yīng)該會如何安排自己這個潛伏了很多年的棋子。
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不可避免地對於宰相林若甫有一絲歉疚，畢竟他們是數(shù)十年的老友，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一些。在相府隱藏了這麼多年，最後終於完成了當(dāng)年的承諾，在宰相下臺的過程中，袁宏道扮演了最不光彩，也是最重要的角色。林若甫沒有殺他，這本身就是值得袁宏道感恩的事情。
他已經(jīng)遣散了跟著自己的書童，這輛馬車上除了他以外，就隻有頭前那個馬車夫。袁宏道冷冷看著車夫揮鞭，發(fā)現(xiàn)對方手腕極其靈活，顯然身上有著極為高明的武功。
許久之後，車輛過了十八裏驛站，進(jìn)入了荒無人煙的山路，正在此時，馬車緩緩?fù)Ａ讼聛�，車夫迴頭，用極不尋常，極為銳利的目光冷冷看著袁宏道。
稍許沉默之後，馬車夫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大人命下屬向先生表示感謝。”他稍頓了頓，又沉聲說道：“請?jiān)试S下官私人向先生表示敬佩�！�
袁宏道略帶一絲傷感說道：“我很不敬佩我自己……說說信陽方麵的計(jì)劃吧，相信經(jīng)過此事，長公主應(yīng)該會相信我了。”
他是一枚釘子，一枚在很多年前就被陳萍萍安插在宰相身邊的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