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太久沒有喝酒的原因,從酒樓裏出來時還沒什麼感覺得陳之,在太陽地裏走了一會兒後竟然多了幾絲醉意。
“婉兒,你有沒有覺得陽光比平日裏要白了些?”
董婉聞言四處打量了一番:“我覺得還好啊,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陳之晃了晃腦袋:“慶源城的酒後勁兒真不小,咦?那是什麼,百兩銀?”
說罷他便拉著董婉走到了街邊一個小攤前。
攤主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漢,他麵前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有筆墨紙硯,待陳之二人走近後,老漢對著陳之二人笑著點了點頭。
陳之同樣迴以微笑點頭,隻是他覺得老漢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但一時又說不上來是哪裏奇怪。
跟攤主老漢打過招唿後,陳之便低頭朝著桌子前豎著的那張吸引他走過來的招牌。
萬千盡在二兩墨,平憾何惜百兩銀。
想了想依舊想不出這是賣什麼的攤子,於是陳之問道:“老先生,你這是做什麼生意的?”
攤主老漢笑了笑道:“老漢不做生意,老漢是專門幫人平憾的!
“哦?平什麼憾,又是怎麼個平憾法?”
“未終老之憾,猝離別之憾,思不見之憾,老漢可將公子所念之人描摹於紙上,聊以慰藉,以平心中之憾。”
陳之聞言嗬嗬笑道:“原來先生是一名畫師啊,不過既然是我所念之人,先生又如何知其樣貌,如何畫得?”
麵對麵臨摹的畫師常有,能畫出旁人心中所憶之人的畫師陳之莫說見過,簡直聞所未聞。
攤主老漢笑著迴道:“旁人作畫用筆,老漢作畫用心,隻要公子心有所念,老漢必能感知!
“那要是畫的不像呢?”
“老漢隻包畫,不包像,像不像都是百兩銀,願者為之。”
陳之笑著搖了搖頭,心想又是一招搖撞騙的老頭兒罷了,難怪這條街上行人熙攘,他這攤前卻是冷冷清清。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董婉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想試試。”
陳之迴過頭對她笑了笑,說道:“試試也無妨!
董婉掏出一張銀票遞給攤主老漢,老漢接過銀票後細細摸了摸,然後揣進了自己的懷中。
“姑娘,請坐,請問你心中所念之人是誰?”
董婉剛在桌邊坐下,思緒便開始翻湧起來,所念者何人?爹爹,娘親,哥哥……,她對他們的思念從未有過間斷,隻不過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思念,接受了他們既去的事實,心裏也就沒有那麼疼了。
“是一個姐姐,她離去至今已近三年。”
最終她選擇了一個她與陳之都思念的女子,那個替她擋下一劍而猝然離去的陸柳。
“她叫什麼?”
“陸柳。”
陳之在聽到陸柳的名字時,心裏一陣揪疼,他轉身離開了畫攤。
這哪裏是平憾?迴憶心中所憶,訴說過往點滴,簡直如同在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再來一刀。
在附近的街上轉悠了一陣,給董婉買了支翠玉簪子,又買了一包她平日愛吃的幹果後,陳之迴到了那個畫攤邊。
此時畫攤邊已經(jīng)圍了一群人,陳之擠開人群走到裏麵,攤主老漢正靠在藤椅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周圍的人群。
董婉依舊坐在桌邊,她低頭看著被自己捧在手心的畫。
“婉兒!
聽到陳之的聲音,她抬起了頭,此時的她已經(jīng)淚流滿麵。
陳之走到董婉的身邊,然後低頭看去,僅是一眼,他便紅了眼眶。
迴憶如海嘯般奔湧而來,那個被自己刻意埋在內(nèi)心深處的身影,此刻仿佛就站在自己麵前。
收斂了一下心緒後,董婉將手中的畫卷了起來,她起身對著攤主老漢微笑著說道:“老先生,謝謝你。”
攤主老漢笑著點了點頭。
董婉將畫收好,準備跟陳之離開時,老漢喊住了他們。
“二位且留步,老漢擺攤數(shù)月,你們是第一個肯讓老漢作畫的,因此這幅畫老漢隻收你們一兩銀子即可!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那張百兩銀票,可陳之董婉並未去取。
“老先生畫技近乎神矣,若不是老先生你不吝筆墨,我二人斷然不會再見所念之人,這百兩銀隻少不多,還懇請老先生萬莫推辭。”
攤主老漢聞言哈哈笑道:“公子過譽了,其實老漢本來就隻打算一幅畫賣一兩銀子的,之所以寫個百兩銀,起心實則為引人注目而已,結果數(shù)月以來無人問津,本打算今日就改成一兩銀的,誰曾想遇到了你二人不惜錢財隻為一堵故人。現(xiàn)如今老漢目的已達到,日後城中肯定會有更多抱憾之人來尋我作畫,平憾又豈能隻平富家之憾?聽他人往事亦能排解老漢心中寂寞,所以這筆買賣老漢不虧!
明白了攤主老漢的意思後,陳之心中一陣感動,原來他不隻是為了賺錢,用近乎神跡的筆法去緩解他人的思念,既是幫了他人,也是在幫他自己。
陳之走到老漢身前,先掏出一兩碎銀遞給老漢,然後又從老漢手中接過那張百兩銀票。
“老先生,謝謝!”
老漢擺擺手道:“嗬嗬,不客氣,不客氣的。公子,你幫老漢將那張招牌取來,老漢現(xiàn)在就把何惜百兩銀改成何惜一兩銀!
陳之連忙走到桌前將招牌取來,他看了一眼招牌上的字後,對著老漢說道:“老先生,陳某自認字寫的還不算醜,這招牌我?guī)湍銓懭绾危俊?br />
攤主老漢聞言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道:“原來陳公子也是讀書之人,那就勞煩陳公子了,新紙在桌下的竹簍裏,你取一張來。”
陳之取來一張新紙,提筆在紙上寫下兩行字。
萬千盡在二兩墨,平憾惟取一兩銀。
將紙粘貼在原本的招牌上後,陳之又取出一張紙。
“老先生,陳某再借你的筆與墨一用,另外再買一張紙。”
說罷他又掏出一兩碎銀遞給老漢,老漢嗬嗬笑著欣然收下。
片刻過後,當陳之將紙張遞給攤主老漢時,紙上的墨跡尚未幹透,老漢將紙張放到自己的鼻子下嗅了嗅,又伸手摸了摸紙張的背麵。
“好功力,陳公子這一手字不輸老漢!”
老漢隻聞不看,這讓陳之覺得有些詫異,但他很快便釋然了,像老漢這樣的書畫高人有些異於常人的舉動也不奇怪。
“公子,能否幫老漢讀一下你都寫了些什麼。俊
陳之聞言啞然道:“啊?”
“哈哈,忘記告訴二位了,老漢這雙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東西了!”
陳之跟董婉相視一眼,皆是滿臉震驚。
直至此時,陳之方才明白為何在剛見到老漢時就覺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原來他竟是雙眼失明,這讓陳之心中對他的佩服之情更上一層樓。
陳之低頭看著老漢,認認真真讀著自己剛寫下的文字。
“當如青山,既見月,便觀月,冬雪覆時,且念莫悲,東風終拂之,又現(xiàn)人間風流!
攤主老漢聽罷又在心中默念一遍。
“好一個東風終拂之,春夏秋冬,天地尚有憾何況人乎?憾事恆有,當如青山,珍惜眼前風流!
等陳之董婉離開後,圍觀的人也湊到了攤主老漢的身邊。
“老先生,這後麵還有字呢!”
“大離,陳之!
“這名字聽上去怎麼那麼熟悉?”
“這是江湖上那個大名鼎鼎的陳之嗎?不過他不是前些日在岐嶺鎮(zhèn)被惡蛟擄去了嗎,怎麼會活著迴來的?”
“老先生,你幫我也畫一幅,我要畫我的娘親!”
“我也要畫,我想我那早逝的孩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