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買馬?”
九月初,在白敏中因為風寒倒在家中的時候,隴右都護府內的劉繼隆,也得知了高駢希望采買馬匹的想法。
在劉繼隆看來,騾馬已經賣的差不多了,除了留下育種的一千多匹,其餘還真沒了。
麵對他的疑惑,高進達主動解釋道:
“來人還是梁纘,不過這次他想要買軍馬和乘馬。”
“嗬嗬……”劉繼隆輕嘲。
軍馬和乘馬,這兩種馬匹,他自己都還不夠用呢,哪怕夠用也不會賣給高駢。
先前賣騾馬,主要是因為騾馬對戰爭影響並不算大,但軍馬和乘馬不同。
隴右的馬匹高大,乘馬的體型都比得上迴鶻、韃靼、吐蕃人的軍馬了。
如今的大禮雖然不缺馬,但所用的馬匹,多是吐蕃馬。
劉繼隆若是販賣隴右乘馬給高駢,高駢立馬就能把乘馬當軍馬來用,這對戰爭影響是很大的。
若是讓高駢迅速結束戰事,那他還怎麼利用戰事來奪取西川人口?
更別提大唐與南詔的戰爭持續越久,大唐的喪鍾敲響時間就越近了。
想到這裏,劉繼隆果斷拒絕了這個發財的機會。
“告訴梁纘,乘馬和軍馬都沒有,挽馬倒是足夠,每匹二十貫。”
劉繼隆的迴答不出高進達預料,但他也並未勸劉繼隆,因為隴右的香料剛剛販賣於長安。
原本預估八十二萬貫的香料,卻因為宮中加緊采買香料而賣出了九十三萬貫。
不過長安的情況和他們預想的差不多,願意出手黃金的人很少,他們僅換了七千多兩黃金。
正因如此,牙商想要返迴隴右便顯得有些麻煩了。
七千多兩黃金倒是兩輛馬車足夠,但八十餘萬貫銅錢,卻需要七八千輛挽馬車才能運走。
如此大規模的錢財運輸,鬼知道會不會有人鋌而走險。
想到這裏,高進達便對劉繼隆說道:“節帥,我們在關中的那八十四萬貫錢財……”
“先把黃金運迴來。”劉繼隆吩咐道:
“另外你安排俞從暉、王燾、任澤等牙商前往長安,分批帶走這批銅錢。”
“銅錢不好帶走,那就采買些貨物。”
“以他們手下那麼多商隊,分成一百批,各自帶著錢財前往河東、河北、河南、山南、劍南等道,想處理很簡單。”
劉繼隆交代了一個辦法,高進達聞言點頭道:“那這次的貨物,還是按照原本的三十萬貨物采買嗎?”
“府庫內還有多少銅錢?”劉繼隆沒有直接迴答,而是先詢問了隴右自己的情況。
麵對詢問,高進達隻是沉思片刻,隨後便迴答道:“二十四萬貫,基本都是去年剩下的。”
“除此之外,還有未用於鑄錢的十八萬七千餘斤銅錠,差不多能鑄錢兩萬七千貫。”
隨著黑火藥比例調製正確,隴右的開礦技術和能力,基本已經接近明清時期的技術。
隴右的銅礦並不少,至少在這個時代不少。
正因如此,每年開采出來的銅錠都高達六十餘萬斤,能製錢近十萬貫。
這還是因為隴右探查出來的銅礦品質不算高,若是品質再高些,興許能產出更多。
“若是能拿下大禮就好了……”
聽到高進達對己方銅產量和鑄錢的描述,劉繼隆心思不免飛到了千裏之外的大禮。
以隴右所掌握的采礦技術,若是能拿下大禮,那每年都能收獲數萬兩白銀和數百萬斤的銅,能製錢數十乃至上百萬貫。
對於人口龐大的中原王朝來說,這點銅產量都不夠每年新增人口而帶來的貨幣增長。
大航海的金銀導致歐洲通貨膨脹,那是因為人口盤子太小,市場規模太小。
放在中原王朝,這點金銀輸入量相比較中原王朝的人口,並不算什麼。
當然,若是說起礦藏,目前隻有幾百萬人口的日本,無疑是距離中原王朝最近,銀礦儲備最多的地方。
不過那些都太遙遠了,盡管劉繼隆還年輕,但麵對即將到來的唐末亂戰,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有限壽命裏把想做該做的事情做完。
這般想著,劉繼隆的思緒也漸漸飛遠。
幾日後,在武州盤堤縣的梁纘也得到了消息……
“不賣?”
梁纘臉色一黑,心想果然如節帥預料那般。
不過聽到隴右官員對挽馬的報價後,梁纘到底鬆了口氣。
“好在節帥早有預料,以我們帶的這批錢,倒也能買足夠的挽馬。”
“但若是可以,還需努力努力……”
思緒落下,梁纘看向眼前之人。
武州刺史王思奉,單看模樣他平平無奇,但紮實的身材和而立的年紀,卻還是說明了對方的本事。
盡管隴右軍中多以青壯主政,但如王思奉這種三十左右就擔任刺史的人,畢竟還是少數。
武州作為隴右對山南西道、劍南道的商道州縣,劉繼隆也不會選一名泛泛之輩鎮守。
“王使君,我家節帥令我采買軍馬和乘馬,劉節帥總歸要賣些,讓我完成差事吧。”
“若是能買到少量乘馬或軍馬交差,我願意采買大量挽馬。”
梁纘與坐在自己對麵的王思奉商量著,王思奉卻不緊不慢的倒茶,隨後才道:
“這是我家節帥的軍令,莫說我,便是陳使君和張使君、李使君也不敢違抗。”
“不過……”
王思奉頓了頓,隨後為梁纘添滿茶水,笑嗬嗬道:“若是采買挽馬的數量足夠多,倒也不是不可以賣些乘馬。”
他沒有提及軍馬,這代表軍馬是沒戲了。
不過對於梁纘來說,隴右的乘馬也算了不得的馬匹了。
帶到軍中,好生喂養喂養,也能充作軍馬使用。
“不瞞使君,我東川缺馬,不管是乘馬還是挽馬,我們都需要。”
“若是能買到一千匹乘馬,我願意采買七千匹挽馬。”
“乘馬的價格,我願意給到這個數……”
梁纘露出四根手指,也就代表四十這個數。
要知道放在幾年前,哪怕是軍馬都賣不到這個數,乘馬也就十幾貫罷了。
如今各處紛亂,商道堵塞,這才導致了馬匹價高。
放在以前,即便隴右不賣馬,梁纘也能去朔方軍境內買馬。
可問題是,隨著劉繼隆驅逐涼州嗢末和甘州迴鶻,朔方鎮便沒了與胡人貿易的機會。
眼下要買馬,隻有去天德軍、振武軍、大同軍和幽州鎮才能買到突厥馬和韃靼馬。
突厥馬和韃靼馬耐力十足,但個頭不高。
胡人隻是會養馬,但沒有資源養軍馬,隻有漢人有資源培養軍馬。
正因如此,胡人隻是馬多,但軍馬還是得看河西、隴右、幽州這些藩鎮。
甚至天德、振武、大同這種藩鎮都沒有太多資源來養太多軍馬。
河西與隴右沆瀣一氣,若是隴右不賣,那河西也絕對不賣,而自己也過不去河西。
不與河隴買馬,便隻能去幽州鎮買馬了。
此去幽州路途遙遠,等迴來都說不定是兩年後了。
以如今皇帝裁換節度使的速度,梁纘都不知道到時候自己是給誰買馬。
所以隻要能買到良馬,價格再高也得給……
“若是這個數,我倒是可以請問下節帥……”
王思奉瞥了一眼他給出的數額,隨後頷首看向不遠處的武州長史。
“竇長史,派快馬把這件事告訴節帥。”
“是!”竇長史作揖應下,而王思奉也看向梁纘:
“我已經命庖廚做飯,還請梁押衙留下赴宴。”
“恭敬不如從命。”梁纘陪笑迴應,心裏隻覺憋屈。
一個時辰後,梁纘酒足飯飽的從盤堤縣衙走出,騎上了自己的那匹番馬。
盡管也是軍馬,但這匹番馬相比較城內巡視的隴右精騎所乘之乘馬,還是略差了些許。
思緒間,梁纘在出城返迴營盤的同時,目光不斷打量盤堤縣。
在百姓都居住土屋草頂的這個時代,隴右的磚瓦屋舍未免太多。
哪怕是盤堤這樣人口不足萬人的縣城,幹道兩側也多為磚瓦屋舍。
不過細細觀察幹道內的巷子時,卻還能看到不少草頂土屋。
梁纘仔細觀察盤堤縣街上百姓的麵容麵貌,隻覺得他們每個人都朝氣蓬勃,洋溢笑容。
這樣的麵貌,很難出現在其它地方。
哪怕是富庶的京畿之地,百姓也大多麵如菜色,身材消瘦,而盤堤百姓卻身材壯實。
若說梁纘還是以打量的目光觀察,那他身後那十餘名馬步兵,便是以豔羨的目光在打量了。
東川軍內兵馬,除了跟隨高駢從嶺南道而來的那三千多牙兵,其餘三萬多新老兵卒,大多是活不下去,才選擇的參軍。
他們停留盤堤的這幾日,也大多知道了盤堤的物價,心裏更是十分羨慕。
以他們每年二十貫的軍餉,攢幾年錢,便能在盤堤購置數十畝私田,蓋上個二進出的磚瓦院舍,做個富戶了。
但若是在外,哪怕東川北部的太平地區,也不過隻能買十幾畝田地,蓋個二進出的茅頂土屋,做個富農罷了。
富農與富戶,前者還需要自己身體力行的幹活,後者卻隻需要收租就行。
相比較外界的戰火紛飛,物價飆漲,隴右宛若世外桃源般,令他們這些苦出身的人十分向往。
盤堤縣不大,城池周長不過二裏半,又修建在狹長的河穀上,因此梁纘他們很快便走出了縣城。
待他們走出城門,跨過護城河的石橋,目光所及之處,便是沿著山脈與羌水向南延伸而去的耕田。
盤堤地勢險要,耕地數量不多,中遊的複津縣也是如此,但架不住上遊的將利縣有足夠平坦的河穀。
武州耕地,十者有六都在將利縣。
正因如此,武州三萬餘口百姓,近半數在將利縣,三成居住盤堤縣,兩成居住複津縣。
如今是秋收時節,因此將利縣的糧食,正在以舟船沿羌水順流而下,場麵壯觀。
梁纘等人走在官道上,可以看到不遠處的盤堤津。
說是“津”,但規模與集鎮相當。
盤堤地少人多,卻還能有這麼多百姓的主要原因就是盤堤津。
盤堤津旁有守衛森嚴的船塢,數百名船工在其中建造船隻,而盤堤津每日抵達的糧船,又需要力夫和車夫運往城內的常平倉。
這些工作,使得城內數千口百姓安居樂業。
至於其它的百姓,大多都是家中有人參軍,一人養活一家人。
這樣分工下來,盤堤縣的近萬口百姓,便得到了活路,並且活得很好,看得外人羨慕不已……
“又有流民來了?”
隊伍中,梁纘身後的一名隊長忍不住開口,梁纘聞言將目光向遠處望去。
但見遠處官道旁搭建了一排草棚,草棚前烏泱泱人影一片。
待他們靠近,十餘名甲兵正在維持秩序,七八名直白正在草棚內負責登籍造冊。
他們所麵對的,是規模在三四百人的一夥流民。
這些流民衣衫破爛,肚子大的出奇,但能看到骨頭的地方卻骨瘦如柴,臉頰深深凹陷進去。
這種人,要麼就是吃多了觀音土和樹皮,要麼就是肚子裏長了蟲子。
瞧見梁纘這群東川的兵馬,流民略顯騷動,但瞧見梁纘他們沒把他們怎麼樣,卻又漸漸安靜下來,老實排隊。
哪怕瞎子都能看出來,這些百姓大概率是從東川逃出來的,不過現在東川有求於隴右,自然不能為難他們。
更何況即便把他們帶迴東川,東川現在也沒有餘糧和精力將他們安置好。
隻是他們的出現,倒是給了梁纘一個能反製隴右的手段。
梁纘轉頭看向身後的一名隊長,對其吩咐道:
“你去告訴王使君,我們在路上遇到了類似東川的百姓出逃,還請王使君好好甄別。”
“是……”隊長不明所以,但還是調轉馬頭,往盤堤城方向疾馳而去。
兩刻鍾後,梁瓚的話被隊長帶到,而王思奉也沒有為難他。
“這梁纘,看樣子是準備拿東川流民的事情做文章,以此來交換乘馬。”
“不必在意,上奏節帥便可!”
竇長史憂心忡忡,但王思奉卻不以為意。
東川有能力阻攔流民北逃不假,但流民若是沒了去處,漸漸聚集在東川各縣,那東川的高駢也不好受。
幾萬沒有生計的流民若是暴亂,屆時他就需要麵對內憂外患的問題了。
變相來說,隴右招撫流民的舉動,也算幫了西川、東川、山南西等處衙門的忙。
隻要他們招撫流民,那流民便有了目標和去處,不會聚集在各處州縣,發生鼓噪作亂的事情。
若是沒有隴右的招撫,這些流民必然會聚眾山野,唿嘯作匪。
到時候還需要各鎮兵馬出城鎮壓,犒賞與行糧是不可避免的。
不管是盧鈞、夏侯孜、崔慎由,還是現在的高駢、盧鈞,以及日後到任的崔鉉,他們都明白這個道理。
至於流民逃入隴右,隴右會因此增強實力?
那是朝廷需要管的事情,他們隻需要管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
他們能有這樣的想法,也是瞧見了局勢崩壞,漸生其它心思所致。
不過他們這樣的心思,倒是很有利隴右的發展。
王思奉能看出來的東西,劉繼隆自然也能看出來。
“不必擔心,他們不敢對流民如何……”
隨著武州消息先後送抵都護府,抱著劉必烈在中堂處理政務的劉繼隆也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高進達、崔恕二人。
“阿耶,流民是什麼?”
四歲的劉必烈抬頭看向自家阿耶,而劉繼隆則是一手抱著他,一手拿著武州送來的書信。
瞧見劉必烈詢問,劉繼隆也低頭看向他:“一群因為官吏壓榨的可憐人。”
“可憐人……”劉必烈眨了眨眼睛,顯然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對此,劉繼隆輕輕拍了拍他,語氣柔和道:“這樣的天氣,若是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還有人打他們,你說可不可憐?”
“這就是可憐嗎?”劉必烈似懂非懂,然後附和道:
“那他們真的很可憐,阿耶為什麼不給他們衣服和東西吃?”
劉必烈太小,他甚至分不清隴右和天下的區別。
在他看來,世界仿佛隻有狄道城,而他在狄道城裏,並未瞧見那麼可憐的人。
所以在聽劉繼隆說出這群人的可憐之處後,他便覺得是自家阿耶不管他們。
“郎君,那些人可不歸節帥管,節帥就是想發衣服和糧食,也沒有地方發。”
高進達很喜歡劉必烈,因此笑嗬嗬的試圖向他解釋。
不過劉必烈年紀太小,還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隻能看向阿耶:“那他們什麼時候歸阿耶您管。”
劉繼隆聞言深吸一口氣:“快了,再過兩年,他們就歸阿耶管了。”
“阿耶管了他們,他們就不會挨餓了吧?”
劉必烈露出笑容,劉繼隆也點了點頭:“有阿耶在,他們便挨不了餓。”
“但如果阿耶不在了,輪到你管他們的時候,他們會不會挨餓?”
劉必烈連忙搖頭:“不會,我有很多吃的,到時候我吃一半,其他的都分給他們。”
在劉必烈的理解裏,“流民”不是一個群體,而是一個人。
他願意分出一半,那這個人就餓不到了。
劉繼隆看著他,輕輕用手摟住了他的肩頭,語氣複雜:
“希望你說到做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