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得主人同意,牛大春便自顧自地開始忙活起來。
先卸下了二蛋背上的行李,順便掏出了它自帶的口糧,滿滿一大堆鋪在墊子上,讓它補補體力,順便好好歇歇腳。
此處竟還是個天然的避風處,刺骨的北風被小小的土丘切成了兩半,呈夾角再次席卷雪原,小帳篷方圓十米風平浪靜,竟能覺察出一絲暖意。
老牧民經(jīng)歲月沉澱下來的生存智慧,不容小覷啊。
牛大春心頭感歎一句,提著手中的大包裹,與默默等他忙活完的老離,向帳篷內(nèi)走去。
老離家的帳篷,看起來很是有些年頭,大大小小的補丁布滿其上,看得出其主人的愛惜,從包漿程度來看,估摸著跟他牛大春的年歲也差不太多。
牛大春隻能彎腰才能進入,裏麵空間昏暗狹小,由於空氣不流通,怪異的氣味充斥其中,角落裏堆滿了各種繩索雜物,那是遊牧所必需的工具。
中間是一個燃燒著幹燥牛糞的小火盆,一隻母羊帶著三隻半大的小羊趴在角落的草堆中,半瞇著眼反芻,看起來相當愜意。
這些,估計就是他們僅有的財產(chǎn)了。
老離的孫子,麵黃肌瘦的一個蘿卜頭,看上去隻有六歲左右,其實已經(jīng)快八歲了,隻因營養(yǎng)不良,是以顯得比較瘦小。
老、青、少三人圍著火盆坐下,牛大春哪怕坐在地上,都比他們要高一截,目光正打量著四周,蘿卜頭抿著嘴,目光閃躲地盯著他看個不停,老離取下火盆上吊掛的小陶盆,給倒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熱茶。
“來,嚐一嚐老離秘傳的茶湯,出了這草原啊,哪兒都喝不到的……”
老離笑嗬嗬地看著麵前盤坐的高大漢子,遞上手中的木碗。
說是茶,並無茶葉成分,無非就是荒野中隨處可見的幾種可食用的草根莖葉搭配,以水熬製。
牛大春道聲謝,毫不猶豫地一口飲下,閉眼感受著順喉而下的熱湯,鹹、澀、味苦、還有一絲甘甜,味道竟出乎意料的不錯。
大冷天能喝一碗這種茶湯,感受著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暖意,當真是一種愜意的享受。
“好茶啊!”
牛大春豎起大拇指,“麻煩再來一碗。”
“哈哈哈……客人滿意就好。”
老離樂嗬嗬地重新給他倒了一碗,將陶盆重新小心地掛上,摟過邊上好奇的小孫子,這才開口詢問:
“客人如何稱唿?自何處而來?”
牛大春捧著木碗再次細細地品了一口,舒爽地歎了一口氣,看著麵前的一老一少,也不掩飾:
“灑家牛大春,自大唐而來。”
“大唐啊……”
老離口中喃喃地重複著這一句,渾濁的雙眼似失去了焦距,半晌才迴神,麵色複雜地看了看懷中犯困的孫子,再看向牛大春,低聲道:
“小阿奈的父親,當初就是被唐人殺死的……”
“是嗎?老人家還請節(jié)哀。”
牛大春疑惑:“不過,吐穀渾與大唐不是已多年無戰(zhàn)事嗎?”
“大戰(zhàn)是沒有,小戰(zhàn)卻是不斷啊……”
“怎麼迴事?”
老離吐出一口濁氣,捧著手中的木碗喝了一口,搖了搖頭,恢複了剛開始笑嗬嗬的模樣,解釋道:
“自那號稱有白鹿庇佑的左賢王上位以來,多次抽調(diào)麾下青壯牧民去了車胡城,說是整頓武備,防備周邊部族侵擾大家的牧場……嗬嗬……有大唐這種龐然大物鎮(zhèn)壓,周邊哪裏會有敢於擅起起兵戈的異族?”
牛大春撓撓頭,上位者一貫的綁式說辭,不稀奇了:“然後呢?”
竟又與那左賢王相關(guān),這死鬼是陰魂不散了?
“那幾年啊,左賢王麾下的控弦之士,在草原上四處遊蕩,清剿馬匪,驅(qū)逐西北邊的異族,倒也做了些好大事呢,左賢王也被稱為蒼天之子,很得大小部族擁戴……”
“這人啊,東山看著西山高,真到西山,卻發(fā)現(xiàn)西山還不到東山的腰。欲望這東西,是沒有止境的。”
老離喝了口水潤潤喉,繼續(xù)道:“老頭子隻是個放羊的,不懂那些大人物的想法,隻知道我那苦命的兒,死在了大唐境內(nèi),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也不知他的魂,還能不能迴歸天神處……”
“他們?nèi)刖辰俾樱惶栖姎⒘耍俊?br />
“誰知道呢?傳迴來的消息,是唐軍擅自入境,錯殺我吐穀渾勇士。”
“你恨唐人?”
老離看著火盆出神:“剛開始怎能不恨?但最恨得,不應(yīng)該是我們那野心勃勃的王嗎?恨又有何用?再說了,人總有一死,何況是我們這種野草一般的賤命呢?”
“天災(zāi)人禍,活著總得有所承擔,現(xiàn)在啊,我隻盼著小阿奈能無病無災(zāi)地養(yǎng)大,最好能長得跟小牛犢子一般健壯,那就夠了,我也能安心閉眼了。”
牛大春點點頭,看了看靠在懷中沉睡的蘿卜頭,聳聳肩轉(zhuǎn)移話題:
“那告訴你一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消息,左賢王死了。”
老離難以置信:“死了?”
“死了!”牛大春肯定地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灑家殺了他,就在車胡城。”
“死了……”
老離顫抖著將手中茶水作酒一般一飲而盡,混濁的雙眼似已濕潤:“死了好啊……他死了,就不會再有無數(shù)的草原兒郎,跟著去送死啊……”
仔細翻閱史書,就會發(fā)現(xiàn),曆史從無正義。
上位者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欲望,一聲令下,就可以調(diào)動龐大的資源,讓一群農(nóng)夫的兒子,千裏迢迢去殺死另一群農(nóng)夫的兒子。
曆史上的每一次的震蕩,都代表著征服、侵略、掠奪、屠殺、奴役、毀滅,對於底層的個體而言,上位者每一次的心髒跳動,都是一次山崩地裂,妻離子散。
他們也從不關(guān)心個體的悲歡,隻有一個目的,征服與融合,至於在征服與融合過程中,產(chǎn)生的個體的痛苦與撕裂,那完全不重要。
那如此不得人心的政體,又是如何傳承至今的?
這就不得不提上位者為了統(tǒng)治,而祭出的專屬於人類的武器——講故事。
於是,思想家、政治家、哲學(xué)家,開始不斷地重複同一個故事,人間種種權(quán)威都來自於天,天會挑選優(yōu)秀的人,來作為自己的代言人,賦予他權(quán)利,也就是所謂的君權(quán),來統(tǒng)治天下,造福黎民百姓。
而既然是天命,那麼天底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應(yīng)該享受這樣的正義與幸福。
老天既然隻將使命賦予了一個人,那其他的統(tǒng)治者,必然就都是有違天命的邪惡,應(yīng)該被消除。
於是,底層的百姓被這些故事迷了心竅,以為自己就是被上天福祉所先庇佑的人,而皇土之外的人,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沒有被開化的蠻夷之邦,他們需要吾皇的教化。
於是,百姓踴躍從軍,為天命的雨露均沾而戰(zhàn),而另一邊的百姓,同樣被這樣的故事洗腦,結(jié)果可想而知。
於是,部落成城邦,城邦成小國,小國成大國,在這個過程中,強大者不斷吞並成長,長成參天大樹,弱小者不斷萎縮,退化為雜草。
這股巨大的浪潮下,何人又能幸免於難?
(ps:好像扯遠了?算了,懶得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