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天,寒風凜冽,天空又飄起了小雪,透過房屋縫隙灑下的燈火,紛飛的片片雪花,便也被照出了形狀。
牛大春注視著在手心快速消融的雪花,心中卻沒來由地冒出了一個念頭:
此時的大街上熙來攘往,載歌載舞,而燈光所照射不到的城中陰暗處,今夜過後,又不知會凍斃幾多人?
曲折的小巷中積雪並未除盡,原本的潔白無瑕,被塵世的汙濁沾染,那黯淡的色調,仿佛一塊塊被歲月侵蝕的畫布,失去了純淨剔透,也多了幾分沉重與無奈。
牛大春借著不知何處投來的火光,踏著忽明忽暗的雪地一路前行,也不時會稍停腳步,分辨著土牆上淩亂的塗鴉。
身後的喧囂,隨著他的曲折前行再不可聞,安靜的巷道中,隻餘馬蹄踏雪的細微咯吱聲,偶爾還能聽到路過的房屋內傳出的輕微交談聲,與劇烈的咳嗽聲。
牛大春牽著馬,最終停在了一棟看似普普通通的店鋪門口。
店鋪並不大,與周邊民房無異,或許唯一的區別,也就是門頭挑著那一張破舊的麻布,上書一個歪歪扭扭的“當”字。
牛大春打量了一圈周邊環境,心中卻對這素昧蒙麵的隱元密探深表佩服。
他打眼一瞧便能看出,這片區域必是這玉門關貧民窟中的貧民窟。
自古至今,當鋪這個行當,講究的便是:當行之賈,乘人之急,壓價取利;昧心營之,損人肥己。
而這家夥竟然將鋪子開在了這裏,這不就跟在農村的田間地頭開健身房、咖啡館一樣扯淡嗎?
雖然牛大春也知道他們並不靠偽裝的行當來盈利,但能不能稍微走點心啊?這很容易給頭次上門的顧客,造成一種極不專業的錯覺啊。
牛大春搖了搖頭,隨手將三匹馬的韁繩套在了門口的樹樁上,上前兩步,輕扣緊閉的房門。
“篤篤……”
過了片刻,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道身影擋住了門板縫隙所透出的光線,來到了門前,停頓了一下,門後傳出一道略顯防備的中年男聲:
“誰呀?”
“老主顧,采買些新貨。”
牛大春隨口答了一句切口,不待對方答話,便將手中的小鐵牌塞進了門縫內。
鐵牌消失,透過門縫傳來一道觀察的視線,落在牛大春臉上,接著,一道抽栓的聲音響起,隨著三塊長木板被拿開,露出了一道能容牛大春這體型進入的口子。
門邊出現一身材顯瘦的男子,滿臉堆著笑意:“不想竟是牛大俠蒞臨,小鋪蓬蓽生輝,快請進。”
牛大春瞅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點點頭,便低頭進入了鋪中。
那人引著牛大春穿過櫃臺邊的小門,行走幾步,也不知在哪兒按了一下,麵前便顯現出了一道暗門,一夥計模樣的漢子,低頭拱了下手,便一聲不吭地行往大門處,熟練地關門拉栓,熄滅燈光。
“牛大俠且稍坐,先飲碗熱茶暖暖身子,在下先行告退,稍後由此地的主事,來與大俠商談情報事宜。”
那人將牛大春引到了溫暖寬敞的地下密室,隨即告了聲罪,便退了出去。
牛大春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示意他自去。
坐在鋪著柔軟獸皮的胡櫈上,牛大春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環顧了一圈這密室的裝飾,發現也沒什麼看頭,便端起手邊的茶碗一飲而盡,又看了看茶壺邊上的幾碟果脯、肉幹、點心,伸手便拿了過來,不緊不慢地塞入口中。
甜膩的果脯,香噴的點心,口感勁道的肉幹,再來上一壺熱氣騰騰的茶水,這安逸的感覺,令牛大春心情很是愉悅。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不急不緩的輕微腳步聲,人未到,滿含歉意的聲音先傳來:
“隱元會地字密探零一三,見過牛大俠,久等了!”
牛大春聞言,很是無語地抬頭,看著自己麵前這個全身夜行衣的家夥。
“蒙個頭臉,換身衣裳,以為灑家看不出你就是方才那人嗎?不說身形、腳步變化,最特麼過分的是,你連個聲音都沒換!”
“牛大俠見諒。”
零一三拱了拱手,語氣中也很無奈:“會中規矩如此,在下也奈何不得。”
可能覺得這個解釋也不太靠得住,有點落了隱元會在外的臉麵,又補充了一句:“最近時局變換,會中身處邊陲的精銳密探,已然大批撤迴,散入中原各地,探知各方情報。”
“好吧……”
牛大春心中了然,這群探子幹的本就是後世那些狗仔、記者們的活計,哪裏有熱點,就往哪裏湊。
用屁股想想都能明白,安史之亂這種大熱點,必然伴隨著巨大的流量,流量就意味著金錢,而這波潑天的富貴,隱元會又怎會任它白白流逝?必然得盡最大努力接住才對。
“把你們收集的、最近的,關於安祿山造反的相關情報,朝廷的反應調動,還有……天策府的相關調動也帶過來吧。”
本來,牛大春還想知道周邊異族啊、大唐其他節度使啊、世家啊、江湖各大派啊等等的各方動作反應,但仔細想想,還是算了。
他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自己本就不是過目不忘的人形掃描儀,看那麼多又有啥用?該記不住還是記不住。
想當年,光是磕磕絆絆地背誦一篇出師表全文,便已令自己頭昏腦脹了個把月,而今自己要看的,可是幹巴巴、毫無趣味性可言的各方情報……
算了,還是不要為難自己這顆聰明的大腦了,萬一把cpu給幹燒掉,在這個世界可沒地兒維修。
零一三倒是二話不說,起身出去了一會兒,再迴來時,懷裏已抱了老大一堆卷宗過來。
牛大春見此,眼皮子瞅了瞅,沉默地拿過一卷就開始翻看。
通明的燈火下,時間在牛大春手中的紙張翻動中流逝,零一三安靜地坐在一旁,沒有絲毫不耐。
由是過了十來分鍾,牛大春放下手中的卷宗,隨手扔迴桌上那一堆書冊間,伸手揉了揉發脹的眉心,大腦中翻騰的焦躁感令他分外惱火。
“都是些什麼玩意,不看了,你來給灑家簡單說說便是。”
零一三語氣如常,微笑道:“當然可以。”
牛大春聞言也是鬆了一口氣,眼睛卻是看都不敢再看一眼桌上那堆東西,伸手拿過放在旁邊的一壇酒,拍去封泥,舉在嘴邊噸噸噸地連灌了幾大口。
而後長出了一口氣,抹了把嘴唇胡須上的殘酒,示意對麵的零一三開始。
零一三伸手從桌上拿過一本,隨手翻開,便將裏麵所記載的有用情報,以最簡單易懂的方式娓娓道來。
大概過了一個來小時吧,零一三將桌上的卷宗,簡單地跟牛大春過了一遍,其中重點要點,也隨著他的講述,給一一指出。
牛大春隨著他的講述,倒是耐下性子認真地聽著,時不時地喝上一口,出言詢問點點詳情,全然沒有了方才閱讀時的焦躁。
牛大春聽完,放下酒壇,右手輕扣桌麵,若有所思地總結道:
“所以說,現如今,這安祿山麾下,除了那些不知詳情,仍認為自己是在奉旨討賊的士卒,便是那些被排擠的、堵塞了上升通道的燕趙勢力集團,文人,和底層寒門?”
零一三以書卷輕拍手掌,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肯定地點點頭:
“集團?嗯,很準確的詞啊,可以這麼說,這就是一場隴西集團跟燕趙勢力的爭鬥,我大唐雖打開了科舉之門,但朝中一些關鍵位置,仍為那些豪族貴胄、世家名門所把持著,所以,那些有才華,有抱負,有野心的人,便直接遠走邊陲。
畢竟,大俠你也知道,那些鎮守邊陲的節度,是可以開府建牙,自主募兵而不受限製的。
安祿山身為三鎮節度,麾下兵多將廣,再加上那群野心勃勃的學子,嗬嗬……”
零一三笑聲中帶著濃濃的嘲諷,其中幸災樂禍的心態不言而喻。
牛大春也是心中嗤笑,這就是那群喜歡狗咬狗的所謂世家啊,也難怪那姓杜的縣令,對他們如此嗤之以鼻,事了掛印而去,直往邊陲。
再詢問了一番天策府的動向,牛大春便打算找個地方歇息去了,自龜茲到玉門,連日的奔波,也是人困馬乏了。
當下拍了拍手,看了一眼零一三,起身便往外走,頭也不迴地道:
“至於這些情報所需費用,依然按老規矩辦,你自一並結算,明日前來尋找灑家便是。”
零一三拱手行禮,笑道:
“這當然沒問題,恭送大俠,請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