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家子少年按劍而跽,怒氣勃勃,反駁:“你說的這三次失敗,不過是天寶十年的偶然而已!天寶十年之前,大唐屢次擊敗突騎施,屢次擊敗大小勃律,屢次擊敗大食。你怎麼不說?”
大食國的小寡婦腦袋快炸了:這些男人怎麼老忘不了打仗啊?不提打仗會死啊?
少年目光如炬:“天寶十年之前,大唐屢次擊敗南詔和吐蕃,你怎麼不說?天寶十年之前,大唐滅國無數。你怎麼不說?貞觀四年,李靖與李積滅亡東部突厥。貞觀九年,李靖、侯君集滅亡吐穀渾。”
山西老人也眼中有光:“貞觀十四年,侯君集滅亡高昌。貞觀二十年,李積滅亡薛延陀。貞觀二十一年,王玄策滅亡中天竺。貞觀二十二年,阿史那社爾滅亡龜茲。”
一個江蘇中年接著說道:“顯慶二年,蘇定方滅亡西突厥。龍碩三年,劉仁軌大敗日本於白江口,滅亡百濟。總章元年,薛仁貴率滅亡高句麗。”
一個四川姑娘站了起來:“說說我們西南!開元十七年,張守素滅亡西南蠻。”
大食國的小寡婦不頭疼了,插了一句:“天寶三年,大食國與和大唐協同作戰,滅掉了突騎施汗國。”
一個突騎施來的姑娘不幹了:“憑啥啊?我們突騎施汗國為大唐抵抗大食國,抵抗了那麼多年。最後反倒被大食國和大唐聯手滅掉了!這不公平!”旁邊的大唐小夥子,趕緊給突騎施姑娘一個熱吻,算是平息了憤怒。
一個西域來的退伍老兵站起來,眼光熠熠:“天寶六年,高仙芝滅亡小勃律國!那一仗,老子參加了,受傷了!天寶九年,高仙芝滅亡石國。”
大食國的小寡婦一聽,要壞,要輪到怛羅斯之戰了。小寡婦趕緊又拿來一大袋子阿月渾子,挨個分,期盼大家饒了她,別提了。
西域老兵本想接著說說大勃律國的滅亡,然後提提怛羅斯之戰,但吃人家嘴短,吃了阿月渾子,就不好再往下說了。
少年掃了花甲老人一眼。那意思,怎麼樣,聽見沒有?
花甲老人長歎一聲:“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國家之間,和平相處,你不打我,我不打你,不好嗎?為什麼要滅這個國家,滅那個國家?各守疆界,相安無事,不好嗎?大唐滅國無數,大唐人自己高興。被滅掉的國家呢?該不該哭?”
這一說,說得突騎施小姑娘哭了。她想她死在戰爭裏的父親了。
坐在角落裏的一個高昌少年也哭了。他的國家沒有了。他家祖祖輩輩以國家為傲。可是,高昌沒有了。
一個吐穀渾老人,不說話,默默地流淚。
山西老人不樂意了,認為寫“列國自有疆”這句詩的人,是不愛大唐的賣國賊。
眾人紛紛聲討賣國賊,說要找出這句詩的作者,為國鋤奸鋤掉他。他們不知道,這句詩的作者是愛國詩人杜甫。
花甲老人傲然表示,這首詩是他的好學生寫的。他為這句詩驕傲,說這一句,勝過一萬句戰爭詩。
眾人紛紛離座,圍住花甲老人,要毆打。絕頂和葉護上前解勸。眾人要連他倆也揍。絕頂也不客氣,一掌拍碎了一張硬木的桌子。眾人都老實了。
大食國的小寡婦讓夥計把碎木頭掃出去。她不心疼。她知道,這些少年俠客,愛惹事,招人煩,但都愛惜名聲,不會不賠錢的。
花甲老人認為天寶十年之前,大唐每戰必勝。天寶十年,大唐連打三場敗仗,怛羅斯,南詔,契丹。依他看,天寶十年就是一個坎兒。天寶十年之前,大唐極盛了一百年。天寶十年後,極盛而衰,開始走下坡路。
惡家子少年大怒:“什麼叫極盛而衰?大唐就是要極盛下去!大唐要翻本兒,要打敗大食,打敗契丹,打敗南詔!這兩天朝廷就要興兵,要夷平南詔國!”
花甲老人有些憤怒:“南詔國無罪,為什麼要被征討?奸相楊國忠前兩年征討無罪的南詔國,被人家打得慘敗。現在又重蹈覆轍,隻怕又要慘敗!大敗虧輸,國本動搖!大唐帝國危險了!”
眾人動怒,紛紛指責。大唐怎麼會輸?這老頭詛咒大唐,還是不是大唐子民?為什麼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這個賣國賊,亂拳打死也不可惜!
花甲老人站起身來,傲然說道:“我是賣國賊?我這一生都在愛國!比你們愛!我走遍天下,找英才而教育之。我這一輩子,武,教了三個門生。一個叫哥舒翰,一個叫封常清,一個叫高仙芝。
他們學我的兵法,為國殺敵,轉戰絕域。可惜,他們後來變了,不再滿足於保衛邊疆。他們不斷滋事,侵擾鄰國,他們挑起戰端,滅亡鄰國。我很痛心!很痛心!”
一個廣東人當即反擊。老頭子有哥舒翰、高仙芝這樣的門生,就更不該說大唐的壞話!這樣說,對得起自己的學生嗎?
花甲老人一身孤傲:“我對得起我的學生。我的學生對不起我!我教給他們,列國自有封疆,不要倚強淩弱。保衛自己即可,不要侵淩他國。
他們忘了初心!他們掠奪突騎施,他們背信棄義騙了石國,他們讓西域各國對大唐失望。西域各國倒向了大食!大食也不是好心。大食是另一個大唐!”
眾人又圍上來,要揍老人。絕頂又拍碎了一張石頭桌子。
花甲老人歎了口氣:“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空有名將之名,沒有長壽之命,都是短命橫死之相!早晚會死在亂軍之中!”
花甲老人說道:“在西域,高仙芝、哥舒翰、封常清輕啟戰端,虐待眾國。在西南,鮮於仲通無理取鬧,征伐原本恭順的南詔。
依我看,這次南詔之戰,還會慘敗。慘敗之後,大唐帝國會有驚天的劫難。天下會大亂,帝國會由盛而衰。鐵蹄會踏破大唐天可汗的迷夢!”
到底會是什麼樣的驚天劫難,老人無法預料。
也許會是北方遊牧民族的南下,中原大地再現五胡十六國的活地獄。
也許是大食國的東來,中原大地淪為異族的奴隸,從此失去往日的光榮與尊嚴。
也許是南詔國和吐蕃國的北上,長失安陷,萬民哀嚎。
也許是安祿山、安思順的叛亂,漁陽鼙鼓動地來,茫茫大地走胡兵,豺狼盡冠纓。
也許是農民戰爭爆發,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煙塵,吃婦女肉的麻叔謀,吃小孩肉的朱燦,惡魔橫行,弱者肉,強者食!
百姓無辜,受此荼毒!花甲老人哀民生之多艱,放聲痛哭。
眾人覺得花甲老人雖然不愛國,但愛老百姓,也就不罵他了。
其實,花甲老人也愛國家,正因為愛,才責備,才預言,才痛心疾首。